落俗游戏 第30章

他在出门之前回头,深深看了夏安远一眼,夏安远没有逃避这个眼神,反而保持着笑,对他挥了挥手,“我知道了纪总,外面下雨,您开车注意安全。”

纪驰一动不动,神色比起上一秒,隐约有些变化,让人想到初冬河面的薄冰。

他停在这里做什么呢?……在等?

夏安远突然想到曾经不知道在哪里€€了一眼的肥皂剧,送金主出门时,小情好像的确不应该像自己这样,最好是扑在他怀里,再送上两个不舍的吻,

应该这样吗?

夏安远看了会儿纪驰下巴上有些冒出头的胡茬,准备屏住呼吸贴上去。

纪驰却在他动作之前出声了。

“手机里存了个号码,是我的。”纪驰盯住怔在原地的夏安远,他死死地盯着,一丝对方的情绪变化也不肯放过。

少顷,纪驰突然笑了,连笑也冷冰冰的,“多读几遍,最好背下来,”他说,“怕你不记得。”

自己是怎么回答这句话的,夏安远记不得了,怎么将纪驰送出门的,夏安远也记不得了。门锁“咔哒”合上那一刻,像按下开关,眼里的水珠突然直直地掉出来,砸到冰凉的门把手上。夏安远感受到那滚烫,还停留在上面的手指慌乱地去擦,却越擦越湿,最终连手背也落满了水滴。他离开门口,想往屋里走,模糊的视线让他什么也看不清,脚踢上了地毯边缘,一个趔趄跪倒在地,他竟然也觉察不到任何痛意。

夏安远把额头贴在地上,脱力地,捂着呼吸滞涩的胸口,动也不能动,像一只生活在阴暗罅隙好多年,一朝突然被人残酷地掀到坦处,让烈日直射的水蛭,水分蒸发出去,躯体就变得这样干燥僵硬。

夏安远听懂了纪驰的言下之意。

他想,这恐怕是世界上最残酷的惩罚。是他应得的惩罚。

第46章 “在家里。”

这场雨下了一天一夜,也没有要停下来的趋势。

京城已经好多年没这样下过雨了,老天爷倒是痛快得酣畅淋漓,到了大地上,一切却又都不一样。

湿冷,积水,堵车,整个城市都泡在雨里。喇叭声,雨刷声,抱怨声,一到雨天就会出现的特定噪音又在为雨水的冲刷做伴奏,是一种完全不同常日的喧闹。

纪驰从公司出来,叫上了司机,没再自己开车。一连三个小时的会,人的精神终于能从高度集中的状态里放松下来,他靠在后座,不免有几分疲惫。

车驶离公司所在的街区,一路走走停停,纪驰视线投向窗外,天色已经暗了,雨水在车窗上扯成了一张瀑布,将窗外各色的霓虹灯扭曲变形,它们都被框在小小的窗框里,像一副静静流动的画,呈现在纪驰面前的,是一种嶙峋怪诞的美感。

到地方的时候天色完全漆黑了,雨还在下,司机替他打开门,撑着伞,其实没必要,车就停在酒店大门正前方,两三步就能到干燥处。

但他还是耐心等着司机的动作,吴叔跟了他这么多年,有时候都把照顾他看成了自己的某种使命,固执得惊人。

今天这局是许繁星组的,本来下雨天谁也不想出门,偏偏有位世交好友前脚刚宣布他从国外飞回来,没给任何缓冲,后脚就落了地。

许繁星一听有局就来劲,兴奋得一跳得有八丈高,第一个电话轰炸的人就是纪驰,生怕他像之前的大多次那样以工作忙为由推掉。

寻常聚会也就算了,时隔八九年,好友终于决定回国发展,真是个不得不去的场合。哪怕纪驰连轴转得再忙,心情再不好,也得抽一晚上时间去跟人吃个饭。

活在人世间就是这样,不能不需要人际关系,就算纪驰有心当个孤家寡人,他身后的公司却不能独木成舟。

人脉,资源,生意,他们这圈里,有哪样不是在酒桌上谈出来的,跟陌生人攒局子的时候都不好扫了他们的兴,更别说是从小就认识的好友。

推开门,屋里的吵闹声瞬间停了,七八双眼睛看向他,跟舞台上齐刷刷的聚光灯似的。

“驰哥!”齐铭是今晚的主角,坐在主位上,右边是许繁星,左边留着个空,见纪驰进来,从座位上窜出来迎他,好一通熊抱,“大忙人,还以为你不来了呢。”

纪驰挂上淡笑,他现在倒比小时候冷脸少些了,但通身的气场更凛冽,叫人望而生畏。

其他人不比纪、许、齐他们几家的地位和关系,虽然也偶尔跟纪驰组过局,有本事的也有那么几个,但此刻都只跟在一旁笑,没敢更接近。

纪驰拍了拍齐铭的肩膀:“你齐小少爷终于肯回国了,再忙,也得来给你接风洗尘吧。”

“是呀,还是得齐少爷名头好使,我成天三催四请的,纪总怎么也不肯出来,你一回来,人家麻溜儿的就单刀赴宴来了,”许繁星嘴里叼着根吸管,眯了眯眼,“我还以为你今天得带人出来吃饭呢,怎么,这回玩儿金屋藏娇啊?”

齐铭一听兴趣大了,忙携着他入座,玩笑道:“看不出来啊驰哥,你不是咱们这堆人里最正经的那位么,现在整天在家玩儿这么花呢?”

纪驰睨了许繁星一眼。

“纪总,知道什么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么,”许繁星懒洋洋地靠到椅背上,显然对他这一眼不为所动,厚脸皮早就在纪驰这里练出了一种境界,“您这回可上头得紧,每天公司家里两头跑的,车轮子都给磨破了吧?嘿嘿,别问我怎么知道的,问就是你公司有内奸,员工里有坏人呐。”

纪驰并不理会他,端起酒杯,先敬齐铭:“来,先敬你一杯,在外面打拼这么多年,辛苦了。”

齐铭跟他碰杯:“我那都是玩票,加起来还比不上驰哥您一半,”他皱了皱眉,“嘶€€€€白酒啊,这都多少年没碰过了。”

许繁星踹了他一脚:“你小子……少来!前年过年那会儿也不知道谁喝了小一斤,抱着我家马桶狂吐来着,臭死我了都。”

“我这八九年,就回来了那两天,都没品出味儿呢,”齐铭不好意思地笑笑,“这下回来了!不走了!咱哥儿几个以后有的是时间聚。”

“哼,”许繁星不知道从哪儿抓了把瓜子嗑,他想到这事儿就觉得气不顺,“你问问在座的各位,今年这是第几次在饭局上看到纪驰?还聚聚,我看他呐,不把自己累死在公司都算不错了,哪儿还有时间聚。说起来咱们还不如他新找的这位小情,一有空就赶回去陪着呢,都舍不得让人去公司溜溜。”

“许繁星,”纪驰放下酒杯,酒杯底跟桌面发出轻微的碰撞声,却瞬间将整个场子的声音给压住,“过了。”

许繁星扁扁嘴,不过也没再接茬。嘴皮子最利索的人都没说话,其他人也没哪个出声,最后还是齐铭打破了僵局,推杯换盏间将气氛再活络了起来。

都是圈子里的人,共同话题一抓一大把,就算有纪驰一尊冰雕沉默地坐在这儿,也不容易冷场。从齐铭在国外的见闻,生意,聊到国内发展环境和经济局势。

后面转了场子,去了酒吧,这种环境下,大家难免又提到最近各家联姻和圈里的各种八卦。

齐铭出国这么多年,对冒出来的那些人名也不太熟悉,见纪驰满脸疲色,一直闷头喝酒,还以为是许繁星刚才那几句惹他不高兴了,趁许繁星出了包间,悄悄地贴到他耳边:“星星开玩笑呢,他就是这性子,驰哥你比我清楚,别生他气。”

纪驰没吭声,齐铭低头一看,才发现纪驰脚边堆满了酒瓶,红的白的横倒一片,想来今晚除了他自己喝的,别人打圈敬的酒他更是来者不拒。

“别喝了驰哥,再这么喝下去身体受不了,咱今天就是出来随便玩玩,你一个人喝闷酒算怎么回事儿啊。”齐铭拉着他,想跟他聊几句,但因为确实分开太久,一时间想不到什么能吸引纪驰注意力的话题,脑子一抽,那名字就从嘴里吐出来了,“对了,席远呢?”

纪驰顿住了。

他迟缓地转头去看齐铭,其实他应该没醉,这么点酒还放不倒他,但听到“席远”两个字时,他又觉得他醉了,醉得一塌糊涂,醉得无可救药。

“席远。”纪驰重复这个名字。

“对对,”齐铭以为抓到了什么灵丹妙药,“席远现在在哪儿呢?以前他不是跟你们挺好的么。”

纪驰垂眸,视线落到齐铭一张一合的嘴上,除了“席远”这两个字,他其他什么也没有听清。

为什么齐铭会提小远?小远?席远?夏安远?

纪驰眉头轻轻一拧,好像听到了空瓶投进死水里,发出的入水声和“咕嘟咕嘟”的声响。他似乎有哪个环节没搞对,还是说齐铭有哪个环节没搞对?

不应该有人会在自己面前随便提他的名字才对。

他手撑上桌子,动作间碰到了酒杯,叮呤咣啷一串响,手背上被撒了一片黏腻的湿润。

冰冷的液体让他清醒了一些,他想起来,齐铭出国的时候,小…夏安远还没有离开,他的确是经常带他和许繁星他们一起玩的,虽然自己没有口头正式向他们出柜,但明眼人应该都看得出来他和夏安远是什么情况,而自己跟夏安远分手的详情,也只有许繁星一知半解,其他人谁也没告诉。

所以自己应该怎么回答他呢。

他不叫席远了,他叫夏安远,平安的安,遥远的远。他早在八年前就离开了自己,八年后的现在,自己终于找到他,又让他以不堪的身份回归。所以他怎么介绍他,说他现在在哪儿呢。

“在家里。”

纪驰听到自己这样说。

齐铭赶紧找来纸巾给他擦手,一边擦一边不经意地继续这个话题:“今天怎么不带过来?他在这星星准不敢这样开你玩笑,你不把脑袋给他削了才怪。”

纪驰在黑暗里眯了眯眼睛,酒精的味道腾上来,音乐混在满屋的嘈杂里,颇有些放诞氛围,让人梦魂颠倒,不醉也醉了。

“生病了。”纪驰无意识地舔了舔嘴唇,好像在回味齐铭这句话里的含义,感觉自己与夏安远中间隔着的这些年,也随着齐铭这句话,融化在了酒池里,中间的一切仿佛都没发生过。纪驰说完之后,又笑了下,抓起酒杯灌了自己一口,自欺欺人地不做解释,“有点发烧。”

“发烧是得好好休息。”齐铭点点头,坐旁边点了支烟,“下次记得带出来一起玩儿呗,本来出国这么多年,我国内的朋友都没几个了,凑个局都得凑半天。”

纪驰跟着他点头,动作迟缓,幅度轻微,下意识说那句他认为成年人之间应该都心照不宣的托词,又隐秘地期盼这托词在齐铭这里,会被理解成原本的字面意思:“下次一定。”

“聊什么呢。”许繁星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扑到齐铭身上,从后面亲热地把他肩膀搂住,“我叫了几个好妹妹来,你洋妞泡多了,回来也换换口味。还有驰哥,好不容易出来一趟,今晚上咱得不醉不归!”

纪驰看了眼时间,突然站了起来,这一站还没站稳,太快了,他脑袋一阵发晕,身形不稳地晃了晃。齐铭赶紧扶住他,对许繁星哭笑不得:“这都已经醉了……”

纪驰甩开了他的手,随意打了声招呼就往门外走,背影看起来倒不是很像醉酒人的虚浮。许繁星愣在原地:“啊?这才什么点儿啊,就醉啦?”

“你看看地上桌上,”齐铭用手指指,“喝这么多呢,他跟席远吵架了?还是公司最近遇上什么事儿了?”

“公司倒没什么事儿,他……等等,席远?”许繁星看向他,听到这名字,半天才反应过来,满脸不可置信,“你刚才跟他聊席远了?”

齐铭不明所以,懵着点头:“对啊,我问他今天怎么没把他带过来,他说人生病了,在家待着呢。”

许繁星惊得下巴都要掉地上去了,急急忙忙收拾东西要走:“好家伙,就这还说没醉呢?都坐时光机穿越回高中了,不行,我不放心,我把他送回去再来啊你先跟他们玩着。”

齐铭好半天才回过味儿来,赶紧拉住他:“你这…什么意思啊?”

“还什么意思,大哥,您还活在远古时代啊,他俩分手了!早八百年就分了!”许繁星急得跺脚,“哪来的人生病在家?我看他这不单是醉了,还他妈醉成傻逼了!”

第47章 “没地方可滚”

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的。

许繁星追到纪驰的时候,纪驰已经走到了车边。

“驰哥!”许繁星叫了他一声,纪驰转过身,昏暗中看不清楚他脸上到底有多少醉意,只从身形来判断的话,挺像个烂酒鬼的模样€€€€看来酒劲儿是上来了。

“我送你,”许繁星晃了晃他车钥匙,又对闻声过来的吴叔笑笑,“吴叔,我待会儿还得回来,让我送驰哥回去,方便些,你就先下班吧。”

纪驰没有出声。有许繁星在,吴叔自然是放心的,哎了声,跟他一起把纪驰搀到了许繁星车上。

雨后的夏夜温度有些低。纪驰在副驾驶上,脑袋微微往右边靠着,半阖着眼,被灌进来的风将滚烫的脸吹得冰凉。

“喝了酒吹冷风当心感冒。”许繁星把窗户给他关上,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笑了声,又说,“驰哥,你觉着我这样,像不像你老婆,成天对你嘘寒问暖管东管西的。”

纪驰并不答话。

那笑沉寂下来,许繁星盯着前路,半晌,又开口:“真不知道你这些年是怎么回事,好好的家业不想继承,兴致勃勃地要去学画,临了临了改了行,结果呢还是走的这条道。自己创业吧也行,证明你牛逼,你格局大,可这都多少年了,为了你这公司费了多少精力在上面,人都熬成一块石头了,何必呢,要说你不想干这行你可以不干,可既然干了,哪里还有舍近求远的道理,自己家那么大的产业不帮忙,整天单打独斗地折腾,我看着都怪不好受的。”

“你看看你,胃不好了,偏头疼的毛病也有了,颈椎病关节炎我看也不差了吧?不说谈生意拉人脉,你是绝对不会出来跟我们玩儿的,是不是你现在生活里只剩下工作工作工作,其他什么也不在乎了?我们这些朋友也不要了?”

“哦对,”许繁星把方向盘往左打,醋意怪大的,“你这几天包的那个小情阵势搞的还挺大,听说你上周去外地,会开了没一半就飞回来了,为了他吧?这段时间也是,一有空就去看他吧,搞得公司上下都知道,消息都传到我这儿来了!偶尔放松我没意见,厚此薄彼可不成,你自己算算这个月推了我多少次约了,每次都是忙忙忙,有那么多可忙的么,你纪大少爷缺那么点钱?再说了,你忙死了还有时间包小情玩儿?还玩儿得挺上头,糊弄谁呢整天。”

纪驰仍是那副样子,也不知道这堆话到底听进去了多少。

许繁星长叹口气:“你知道跟你绝交这个念头在我脑海里出现过多少次么!我宝贝儿都劝我,得不到回应的感情!不如就此放下吧!哦对了,这宝贝儿还是上次那个宝贝儿,演戏的那个,你见过的。”他想着想着又觉得气不顺,“他妈的,也就是你纪驰,换个人来这么给我脸色,小爷我早一脚给他踹十万八千里外去了。”

纪驰突然动了动,低声道:“前面那个路口右转。”

许繁星:“……啊?”

“前面那个路口右转,”纪驰闭上眼,昏沉的脑袋突然痛起来,他揉了揉太阳穴,“去学府路那套房子。”

许繁星闭上嘴,跟着车流,手指在方向盘上难耐地敲了半天,红灯还剩下十秒倒计时,他才忍不住开口:“真去啊?不是这两年都没去那住过了么……驰哥,我虽然不知道你跟席远具体是怎么分开的,但这么多年了,你也应该走出来了不是,这种没良心的渣男,骗财骗色、说走就走,你还想着他干嘛,两年前你不都开始美好新生活了么。对了,你最近喜欢那新小情,要不电话给我,我替你叫他过来陪你?”

他噼里啪啦语速快得跟个自动打字机似的,赶在红灯变绿前把话说完了,眼瞅着纪驰又跟个雕塑似的没反应,彻底醉糊涂了,还是认命地把方向盘往右打。

妈的,喝了点酒,这人魔怔了,难不成那儿还真有个席远在屋里待着?做梦呢吧,这人也真奇怪,怎么年纪越大,越活越回去呢,前两年好不容易走出来了,一喝醉,别人一提这茬,就又打回原形。

狗改不了吃屎!

许繁星搀他出电梯的时候还在心里暗骂,到门口,本想输密码来着,纪驰却轻车熟路地,先他一步用指纹解了锁,然后低着头愣在门口,看着门把手发呆。

“得,醉成这样了都,还记得自己开锁呢,怎么不知道自己扭开。”许繁星被他给气笑了,费劲巴拉地探出一只手去开门,边开门边絮叨,“我说驰哥,也没见你怎么长胖啊,怎么这么重,你是不是偷偷背着我去练肌肉了,我上次给你介绍……卧槽?”

上一章 返回目录 回到顶部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