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灯发出明亮的冷暖光,把夏安远脸上的表情照得很清晰。纪驰怔住了,他看着眼前这个夏安远,努力辨认过后,突然松开了手。
他发现自己好像根本看不懂夏安远。
站了好一会儿,他轻声说:“我不会跟她结婚。”
“我知道叶湘是个什么样的人,你会被她带着走也是正常的,毕竟这不是第一次了。但小远,在你眼里,我就这么不值得信任吗?随便她们怎么说,你全都信。你甚至都没有反问她们一句,纪驰答应了吗,纪驰同意了吗,你为什么不问问我。既然你都相信她们说的,你为什么总不相信我。”
夏安远看着他,舌尖有苦涩泛上来。“我相信你的,驰哥。”半晌,他说残忍的话,“我只是不相信这个世界。”
火忽然熄灭了。
纪驰好像在这瞬间脆弱了好多,他摇摇晃晃地后退,仿佛在远离什么令他觉察到危险的源头,脚后跟踢到了硬物,那是夏安远下午曾坐过的单人沙发,他伸手扶住了沙发。
从夏安远的角度看过去,纪驰身形忽然变得佝偻,高大的佝偻更让人心震,他挣扎着坐起来一点,却听到纪驰在低声喃喃。
“别这么对我。”他说,“别这么对我。”
“别这么对我。”纪驰抬头看夏安远,露出来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也别这么对你自己,小远。”
夏安远从没见过纪驰这么虚弱的样子。
“你心里还有我的。”纪驰抬手去指电视,“你看了我们的录像,眼睛才会哭出问题。”他又去指储物间,“你的行李箱夹层,还有一张拍立得照片,塑封好放在相框里,是那年情人节你亲手拍的,是那场烟花,是我。明明你心里有我的。”
“小远……为什么,你怎么可以这么对我,怎么可以这么对我们,真的别这样,小远,别这样。别相信叶湘的话,当初就是她哄着你做那些事,我们才会变成现在这样,我早知道的,我早知道的。”纪驰已经有些语无伦次,声音越来越低,“什么替身,没有替身,也别相信乔娇的话,没有替身,哪里有人能代替你,没人可以代替你……小远,你心里还有我的,小远,小远,真的,小远,你别这么对我,求你……求你了,为什么不能留下来,我求你好吗,你知道我有多爱你的,我所有力气都用来爱你了,我没办法,其他的……没办法,小远,我到底做错了什么小远,你告诉我我做错了什么……小远……”纪驰把头深深垂下去,声音低得掉进尘埃里,低得好像听不见,“我只是太爱你了……”
像八年前的一切在重演,恍惚中,夏安远似乎听到他哽咽的声音,他在哭吗,纪驰也会哭吗。哭得嗓子都喑哑掉吗。
夏安远的呼吸都好像被什么东西堵塞住了,或者房间被纪驰一声声“小远”燃光了氧气,他肺里火辣辣地痛,一张口,一动作,心尖像被针刺一样,太痛了,想到纪驰比他还要痛上百倍,夏安远就恨不得即刻嚼掉自己的舌头,所有别的都去他妈的吧,他为纪驰去死都可以,死了最好了,死就能永远跟他在一起了。但他不能。他还要说出真相。
“你没有做错,”不知道过了多久,夏安远终于说,“是我的错。”
他被捆成别扭的样子,艰难地望着深陷默然的纪驰,“不是阿姨让我那样做的,是我主动要求的。”
“你听到她的话了,你想知道的真相,其实就这么简单,没有陷害,没有指使,没有威逼利诱,是我主动说……当下就是我离开的最好时机。”
“我从……其实我从一开始,就没有想过要一直跟你在一起,我一直在等离开的时机,或许是你腻味了,或许是考大学分道扬镳了,或许是你父母找上门指着我鼻子骂不男不女勾引你了,但这些都没有发生,我很怕,看到你因为我跟家人吵架不愿意出国我怕,看到你想带我跟你一起学美术艺考去同一所普通大学我怕,看到你为了我纹一辈子都洗不掉的纹身我怕,看到你变得不再是本应该成为的那个你我怕,我太怕了。”
“那时候,席建华刚去世,席家人忙着后事和公司的事,还没人顾得上我,但我知道,我没有能留在京城的依据和理由了,我妈妈又……突然查出来癌症,我没法来找你开那个口,席建华他老婆知道了这件事,给了我三十万,说是席建华没留给我们母子任何遗产,她出于同情给了这三十万让我带我妈治病,作为代价,我这辈子都不能再回京城来。”夏安远顿了顿,“我接受了。”
“接受她的钱,总比接受你妈妈的要好很多。”
“跟你妈妈第一次见面过后,我和你提了分手,你并不同意。还记得吗,第二天你竟然还拉着我研究报考的学校。我没主意了,你妈妈第二次找上我,我们才商量出那个办法,一石二鸟,一劳永逸。”
“你小舅€€€€你妈妈跟我讲了他的事。”
“老来子,家里本来是宠着惯着长大,上高中的时候突然就向家里出柜了,说他天生喜欢男人,一辈子改不过来。你妈妈家里送了好几次戒同所,没戒出来什么结果,就直接扔国外放养了,钱也没留多少给他。”夏安远抿了抿嘴,他嘴唇已经干裂起皮,“我当时听着都觉得毛骨悚然,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家庭,对亲生儿子都这么残忍,如果换成是你呢。”
“好在他也是个有本事的人,靠自己打工挣钱读书创业,在外头站稳了脚跟,你家里也才因为这个,允许他一年回家一两次。”
“所以……他很合适。作为你身边我有可能接触的有钱人,年轻、帅气、成熟、有作为,众所周知的同性恋,是你没办法对付的长辈,并且生活在国外,当我的……出轨对象再合适不过,然后,你妈妈用了上千万的注资,把他请回来,跟他做了这笔交易。”
纪驰突然开口:“别说了。”
夏安远看着纪驰,想,都说到这里了,怎么可以不说了,他必须全部向纪驰交代才对。于是他停了片刻,又开口,说起他们让故意纪驰看到的约会,说起那张照片,说起叶澜本想只是拍一张合影,是他自己主动凑上去,唇贴上唇。
“别说了……”纪驰的声音沉得发抖,“别说了。”
“这样才会让当时的你相信对吗?”夏安远笑了笑,他明白自己在做最卑鄙的事情,他眼睛变得模糊,看不清纪驰的身影,他竟然还在继续,“我还记得我当时跟你说了什么,你妈妈把我带到你的房间门口,你不给我开门,于是我站在门口说,我说,纪驰,我不喜欢你了,我想要的不是画画钢琴,不是风花雪月,是钱,是权力,是能呼风唤雨的对象,我其实很贪心的,是你看错我,给的全是我不想要的,我不想和一个除了画画什么都不会的废人在一起。”
“别说了!我他妈叫你别说了!”
“这就是你一直想知道的真相,没有人逼我。”回顾一番当年,夏安远为自己的残忍感到窒息,感到愧怍,“我甚至没有拿你妈妈一分钱,所有事情全是我自己主动提出来主动做的,就为了能顺利离开京城,离开你。是我对不起你,驰哥。”
纪驰不再出声了,房间空旷寂静,像根本不存在任何呼吸和生命。
“但结果是好的,一切确实按照我当年设想的那样在发展,你选择了从商,再接手纪家,找个门当户对的姑娘,生一个能延续你们家族命脉的孩子,一家人和和美美,多完美的故事结局。”
“你是站在山巅的人,驰哥。”最后,夏安远轻声说,“你的生命里不应该有我。”
冰凉的空气里,冰凉的液体滴答滴答砸下来,湿透了领口的布料,潮湿地和皮肤黏在一块。有人浑然不觉。
那么明亮的灯光,夏安远仰头去看,这时候却觉得好晦暗。他终于全部说出来了,再艰难也说出来了,纪驰一定很痛吧,没想到他夏安远是这样一个自私的人渣吧。
时间仍然在流逝,时间从不会因为沉默和痛苦停止,夏安远好想笑一笑,脸颊却因为湿了又干,变得紧绷僵硬,稍动一动就刺痛得不行。
他嗓子眼里也痛,如果纪驰这时候要再让他说点什么,一开口怕是呕哑难听。可已经到现在这个局面了,还能再说些什么呢。
“你把我当人看吗。”纪驰的声音还是那么沉,他似乎恢复了冷静,抬头,看向夏安远,他问,“你把我当个人看吗?”
夏安远被他看过来的双眼骇到,久久无法动作€€€€那眼睛红得像是一眨就能滴下血来。
“你做这些事情的时候,考虑过我的想法,我的感受吗?”他问夏安远。
“从以前到现在,你当我是个人吗,你们当我是个人吗?”
夏安远喉头剧烈地滚动,但他发现这一刻他无法说出话来,只能保持呼吸,颤抖地呼吸。
纪驰是一座被夏安远彻底浇熄的火山,他用最后的余温笑了笑。
“我也是个人,夏安远,”他说,“我的心,也是肉做的。”
他们对视良久。
这种时候,竟然也是纪驰先动的,他缓缓走到夏安远身边,深深看了他片刻,然后低头,俯下身,锁链开始叮铃咣当地动。
夏安远嗅到他身上那股熟悉的香,最容易让他产生依恋的味道,他看到纪驰英俊的眉眼,或许是因为绝境,让他总是痴迷的相貌这一刻竟然还要更英俊一点。
对不起,他开口想对纪驰说,再用力,发出来的也只是气音。
他一眨不眨地看着纪驰动作,捆住他的东西一点点解下来。
纪驰站起身,刚才夏安远拼命汲取的那一点属于纪驰的体温也顿时四散。
他始终不看夏安远,把那条链子扔到一边,淡淡地说:“你走吧。”
桎梏没有了,他还给他冰冷的自由。
“既然那么想走,你走吧。”
第94章 无论你去哪,希望你快乐
长久的静谧。
湖水的结冰声已经结束了,坚硬的冰面上空旷而苍凉,风过,风再也吹不起来任何。
纪驰忽然往储物间走,他拿出来两个行李箱。
看着明显就是一对,不知道是他什么时候买回来的,夏安远麻木地想,也许是他们前段时间商量好要出去旅游的第二天。
纪驰开始收拾东西。
夏安远垂手立在一旁,看着他收拾,衣服整理好分门别类地放进去,甚至还有内裤、袜子、家居服。冬天衣服很厚,没几件就装满了,纪驰又拿出来一个包,将夏安远的剃须刀、证件、银行卡、手机装好,收拾到那张他自己的照片时,动作顿了顿,并没多看,转而把自己钱夹里所有现金都掏出来,跟相片一起塞到包里去。
做完这一切,他背对着夏安远告诉他,他妈妈的疗养院可以一直住着,不用担心,也别多想,钱已经交到了明年,不住也浪费。之前他给夏安远拿的那张银行卡也一并装到了包里,他说里头的钱也没多少,就当是合同的违约金,是他这个甲方要主动毁约,所以违约金是夏安远该拿的。
说完,纪驰垂着眼睛在行李箱旁边走了几步,像在思考还有什么东西没给他装好。他停下脚步,又说,以后别再去工地,这钱虽然不多€€€€太多你大概也不会接受,但拿着做点小生意学点技术之余还是足够好好生活的。
这句话尾音轻微地抖了抖,纪驰忽然沉默下来,他回到沙发上,拿出烟盒,坐在那里抽烟。
抽完第一支烟,他说,做这个前男友或者前金主,他做得也算是仁至义尽了。
抽完第二支烟,纪驰拿起电话,通知人来接夏安远。他头也没抬,问夏安远想去哪里,夏安远没有吭声,纪驰便笑笑,说不想告诉我也没关系,告诉司机就行,让他送你走。
抽完第三支烟,纪驰说,夏安远你走吧,去哪里都可以,我们不要再见面了。
等人过来的时间里,两个人一站一坐地相互沉默。
夏安远再一次用旁观者的视角去看纪驰和他自己,他发现他们实在太不相配。
自私怯懦,一无是处,这八个字足以高度概括他自己,连面对分离都不如纪驰坦然,他找不到自己能让纪驰这样记挂的原因在哪里。他好讨厌这样的自己。
他默默地看着纪驰一支接一支地抽烟。整个屋子本来已经是密不透风的气氛,又因为燃了好多烟,变得更让人觉得沉闷窒息。
那套高级的空气循环系统在此刻似乎根本没起任何作用,或许它运作没出现任何问题,只是因为烟雾源源不绝,机器再努力运转也无济于事。
夏安远开口,很用力才有声音艰难发出来:“其实可以……”
“别。”纪驰立刻打断他,嗓音因为短时间内被大量的尼古丁熏过而变得沙哑。他太了解夏安远,话都才刚起了个头,他就知道夏安远接下来要对他说的是什么,他知道他又选了哪把刀。
“不用等我结婚,”他说,“现在走就可以。”
夏安远嘴唇干到崩裂,他抿了抿,尝到一点微末的血腥。
这时纪驰手机乍然响起来,两个人同时把目光聚焦到了震动不停的手机上,时间差不多了,是纪驰叫的人已经到了楼底的停车场。
纪驰接起来,只听电话那头说了一句。他挂掉电话,“赵钦在楼下等你,”他仍然没有抬头,喉头滚了几瞬,“我就不送了。”
夏安远站着看了纪驰一会儿。他以为自己没看多久,但实际上这个时间是很长的,他用目光将他迷恋的纪驰的样子一刀一刀往心里刻,却只刻下侧面,纪驰从始至终都没再看他一眼。
心脏逐渐被刀割得血肉模糊,半死不活地跳动着。夏安远不觉得痛,他希望纪驰能看他最后一眼,让他把最后这一面刻得完全,又害怕纪驰要看他最后一眼。
可直到最后,纪驰都低着头。
房间响起€€€€的声音,是纪驰买给夏安远那双绵软的拖鞋和地面发出的摩擦,然后是拉链声,响了一下,停几秒,又响了一下。
接下来会是什么声音,扣行李箱的声音?滑轮声?脚步声?纪驰安静地想着,从每一个由空气传导而来的声音里想象夏安远的动作,想象他准备离开自己的样子。
但又静下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久到气氛像弦一样紧绷。万籁俱寂中,他听到门锁“咔嚓”轻响,没踌躇太久,门框和门板合上,发出“咚”的声音。是纪驰人头落地的声音。
夏安远走了。纪驰心想。
夏安远真的又一次离开了。
纪驰终于抬头,他看到地上静静躺着的行李箱,看到岛台上那张银行卡,明白夏安远最后只拿了证件、手机、不多的现金,和那张照片。
纪驰很久才收回目光,烟灰余力不支,掉到地毯上,他看了那截烟灰好一会儿,视线一转,又看到桌子上那两杯早已冷透的水,其中一杯杯沿上面还有浅淡的唇膏印。他眼前忽然出现夏安远恭恭敬敬给那两个女人端茶递水的样子。
不想见到这东西,纪驰这么想。伸手轻轻一扫,杯子就落到地上,但又因为铺了地毯,预想中的碎裂声并没听到,只有一阵闷响,水漾了满地。
他又坐了很久,黑夜里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速,直到某一刻,他手机从短信铃开始震,没隔几秒,立刻又有电话交叉打进来。纪驰疲惫地伸手要去关机,看到屏幕上的时间才想起€€€€原来已经到了凌晨十二点€€€€他的生日,他二十八岁的第一天。
“你生日那天晚上,空出来给我。”
“我做蛋糕给你吃,好不好?”
夏安远的声音在纪驰脑海里突兀地响起来。纪驰迟钝地看向厨房,料理台上有准备好的水果、奶油和蜡烛,不见蛋糕胚。
他缓缓起身,从烤箱里把蛋糕胚拿出来,盛到一边的圆盘里。又用餐刀抹了点奶油上去,放了几个夏安远切好的水果,坐到餐台前,把蜡烛插到中间,点燃。
这实在是一个太粗陋的生日蛋糕。夏安远没能彻底为他做好的蛋糕。
没有风,烛火却在轻轻摇曳,大概是因为纪驰盯着它看时,呼吸过于深重。他静默地对着那点温凉火光许愿。
那就算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