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两个字猛然拉回沈浔的神思,他愣了一愣,才试探地问道:“如果……我一个人去拆线呢?”
孟远岑依然态度坚决,“我又不是没有空,为什么不让我陪你去?你又不是没有男朋友,为什么要一个人去医院?”
“你是有空,但是我不想麻烦你。”
“我上次就说过我不觉得麻烦。”孟远岑沉默良久,“如果我生病了,你会陪我去医院吗?”
“肯定会。”
“那我和你的想法是一样的,你懂我的心情了吗?”
听的沈浔叹了一口气,“那我得和你坦白个事,你别生气。”
“其实我已经去拆过线了,”在孟远岑的目光下,沈浔缓缓吐出后半句话,“就在今天下午去的,因为我周末要回老家一趟,我得早点拆线,手上的针眼才能早点好。”
第四十一章 “不想说。”
这回轮到孟远岑沉默了。
沈浔只好低声往下说:“我想拆个线也不是什么大事,就自己去了,医学我也懂一些,拆线时间本来就是灵活的,依据实际情况而定的,早两天也没关系,而且拆线的时候,医生也说我伤口愈合的很好,所以你完全不用担心。”
瞥一眼孟远岑,还是没有要说话的意思。
沈浔只能硬着头皮继续示弱,“其实倒也不是不能让我爸妈知道我手受伤的事情,反正也好的差不多了……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刚从医院出来我就后悔了,那我该怎么办,孟老师?你说要不我马上去一趟医院,让医生把线重新给我缝上,然后我们周五下午再去拆?”
孟远岑终于开了口,“你就因为这件事,从我傍晚回来到现在都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
当然不是因为它,至少它不是主要原因,但是主要原因牵扯的过往太多,沈浔还没有完全做好准备,把那些他唾弃却也割舍不掉的过往一点一点地扳开了揉碎了说给孟远岑听。
见沈浔沉默,孟远岑又蹙起眉,“我也不至于因为这点事就和你生气吧?”
“但我没有提前找你商量,我没有遵守约定。”
沈浔说完,猛然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急忙干巴巴地找补,“但是我当时想,我要是提前找你商量,你肯定让我先别拆,你做事不是向来喜欢求稳吗?”
孟远岑轻嗤一声,“你倒是还挺了解我。”
沈浔小声说:“对吧,而且我感觉我这么先斩后奏,你可能还不爽。”
“然后你还是先斩后奏了。”
沈浔哑然。
“确实有点让人不爽。”孟远岑淡淡一眼扫过来,“你一个人去医院,显得我这个男朋友很没用。”
沈浔不吱声。
“而且你想想,在这么多天里,你有麻烦过我什么事情吗?”
“哪有这么多天,不是才谈半个月吗?”话音刚落,沈浔立刻意识到自己又说错了话,赶忙补救,“有啊,怎么没有,不是让你天天给我洗碗了吗?”
孟远岑反驳,“是你让我给你洗的吗?你不是一开始还打算自己一个人洗吗?”
沈浔摸了摸鼻子,“我就是单身习惯了,我觉得有些事情不需要麻烦别人,因为自己一个人也能做成,你给我点时间,让我慢慢适应……我男朋友很能干这件事。”
孟远岑本想板着脸,可惜没绷住,眼尾终于沾了点零星的笑意,“算了,下午去拆线,也不在微信里和我说一声。”
沈浔讪笑,“这不是没想好怎么说。”
本以为这件事说开了,沈浔不至于总是心不在焉了吧,结果晚上孟远岑来沈浔卧室,见到后者还是反应格外的迟钝,像是丢了魂的玩偶。
挑挑拣拣把要紧的活做完,孟远岑主动放下手中的电脑,握住沈浔的左手,手指从对方指骨间穿过,“聊会儿天?”
沈浔便问:“聊什么?”
每次都是这个答案,孟远岑只好引导地问:“你就没有什么想和我聊的吗?”
沈浔答:“今天的饭桌上我们不是也说了很久吗,感觉已经把我想说能说的都说完了,一时半会儿还真想不出来。”
“你没有想说的,那我有我想问的,”孟远岑的指腹在对方的手背上按了按,“我感觉你今天好像不开心,和我有关吗?说说呗?”
怀里的人身形僵了一下,孟远岑的视线也随之定了一下。
他可能猜对了。
片刻的静默后,孟远岑问:“不想说吗?”
“和你没有关系,你特别好。”沈浔仰起头,瞄了孟远岑一眼,正好对上对方深不见底的视线,他又将眼帘垂下,“也不是不想说,只是觉得很难用语言来形容,我这个人可能还挺奇怪的,有的时候情绪来了,会莫名其妙的特别低落,特别悲观,然后对同样一件事情,会产生和之前截然相反的看法。”
孟远岑提取了几个关键词,想了想道,“那可不可以这样理解€€€€”
他说:“沙漠里的人在寻找绿洲,只剩下最后半瓶矿泉水,开始他以为他能找到绿洲,所以他想,他还有半瓶水,但是走着走着他忽然觉得,他找不到绿洲,于是他想,他只有半瓶水。”
沈浔静静地看着他。
“我记得在原版的故事里,是两个人,一个人乐观,一个人悲观,但我改编成了一个人,我想乐观的人也会有悲观的时候,因为情绪就像一条波浪线,最高点明明‘还有半瓶水’,最低点却是‘只有半瓶水’,同一个人对同一件事也可以有不一样的看法。”
“是这样的,你理解的是对的,”沈浔点了点头,他的话里自我贬低的意味很明显,“我一直以为我很难形容出这种心境,原来是我的表达能力有所欠缺。”
孟远岑便温声道:“那你要不试一试,继续和我说一说?”
沈浔静默许久,才说:“坏心情是会传染的,我睡一觉就没事了,我不想让你变得和我一样。”
潜台词是他不想说,孟远岑听懂了,也不再追问,谁都有些难以启齿的心事。
很快又到了睡觉的点,目送孟远岑离去,沈浔躺在床上,闭上眼睛,一动不动地躺了很久,都没有睡着,也不能酝酿出一丁点的困意,摸着黑从床头柜上拿到手机,肌肉记忆驱使他点开微信朋友圈,漫无目的地乱刷。
第一条朋友圈就是梁砚的,帕金森式拍照法,深夜街景的重影,沈浔笑了笑,不愧是夜猫子,还没睡呢,随手点了个赞。
结果对面直接发了一条私聊消息过来:还没睡呢?
沈浔回道:没有
梁砚:啥情况?
沈浔:失眠
梁砚:有心事?
不愧是梁砚,一猜一个准。
沈浔:嗯
梁砚:说说呗
被窝里,呼出的热气在手机屏幕上凝结成水雾,字体变得模糊,沈浔用拇指在屏幕上胡乱抹了几下,开始打字:我今天突然体会到了什么叫乐极生悲,你也知道我和孟远岑谈了,所以这些天我一直都特别开心,直到今天,我接到了我妈的电话,我有一种从梦境里坠落到现实中的荒诞感
梁砚:你妈在电话里说什么了?
沈浔把电话的内容转述给梁砚听,最后他说:我妈还不知道我是同性恋,她如果不同意我们在一起怎么办?她知道我永远不会拥有一段合法的婚姻,她应该会崩溃吧?
梁砚:别把事情想的那么坏,你怎么就知道她一定不同意?
沈浔:我试探地问过,没说我是同性恋,只说是我的一个朋友,她反对得特别坚决,不留余地,后来我再也没敢提过,至于我爸,我是提都不敢提,我可真窝囊,但是你也知道,不被父母祝福的爱情很难善终,所以我也不想和孟远岑说,和他说了也无济于事,反而让他徒增烦恼
梁砚:你都经济独立了,你不用害怕父母反对
十几秒后又来一条对方的消息。
梁砚:电话聊聊吧,打那么多字不累吗?
沈浔以为他现在特别的清醒,比如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就算躺到明天天亮,可能也睡不着,但他似乎也不太清醒,于是他接通了梁砚的电话,顺便摸出了床头柜最底下的烟盒和打火机,他还是没能彻底地戒烟。
卧室里抽烟味道散不掉,沈浔套上衣服去了阳台,叼着烟熟练地点了火,手指无意识地推动打火机在掌心旋转。
烟尾闪烁橙红色的星火,微弱又顽强地对抗夜风,零星的光亮明灭可见,似乎能招来扑火的飞蛾。
阴霾一般的烟圈在空气里膨胀,无声地爆炸,再没入无尽的黑夜,最后无影无踪。
“你说烦不烦?年年催婚,年年催婚?我结不结婚关他们什么事?”
沈浔两根细长的手指夹着烟,拧着眉毛说。
“这次回老家,又要被催婚,有完没完了。”
梁砚安慰道:“他们再怎么催,你不还是没结吗?所以难受的应该是他们,你是胜利者。”
“也是。”沈浔又说,“但是我和孟远岑的未来,我忽然看不清了,我爸妈要是知道我喜欢男人,说不定真把我赶出家门,我会因为他和我父母断绝往来吗?这么说是不是很恋爱脑?”
梁砚轻声说:“别想那么多了,人生不能走一步看一步吗?生活总是意外,计划赶不上变化。”
“可是我们从小到大的教育告诉我们,要规划,”沈浔轻嗤一声,“初中的时候要规划好,考好的高中,高中的时候要规划好,考好的大学,选好的专业,想好是考公考编还是创业,然后结婚生子,把子女培养成才,好像最成功的路就只有这一条,似乎这样的人生才是圆满的人生。”
“但是我就不能不结婚,我就不能和另一个男人过一辈子吗?这样的选择就不够圆满了吗?所以你有没有发现,为什么大家对于圆满的人生的定义会那么的狭隘?”
“他们看似说着给你选择的自由,但还是在潜移默化地干预你的选择,谁的人生都在被周围的人无意识地操纵,你有没有觉得我们就在楚门的世界?”
梁砚说:“是这样的。”
沈浔突然又上文不接下文地说:“我想起我填志愿的事情。”
这件事他其实不是第一次和梁砚说,但是后者听的很认真。
“在很多小事上,和父母产生的分歧的时候,我都会妥协,但是,”沈浔顿了顿,“高考志愿被我认为是决定我人生轨迹的关键,所以我想自己做主,哪怕我真的会后悔,我也自己会承担后果,事实证明,我到现在都不后悔。”
“当年高考出分之后,他们本来想让我去学会计或者金融,因为我爸就是从商的,他说赚钱,我说我要学法医,他们说我年轻,什么都不懂,选了法医学专业以后一定会后悔,我说我肯定不会后悔,就是后悔了也不怪他们,他们还是不同意。”
沈浔用齿尖咬着烟头,烟头上下晃动,“于是我耍了点小花招,我口头上答应了他们,平息争吵,去学校机房填志愿的时候,填的是法医学。”
他说到最后在笑,眼底却放在空,“志愿填了就改不了了,他们也拿我没办法,总不能让我去复读吧?”
“这么想想,我还是挺叛逆的。”
自夸的含义,他说的像是在自嘲。
“录取通知书下来之后,我都不敢拿给我爸妈看,当然,最后还是被他们发现了,我爸气得追着我满院子跑,我妈指着我骂我是不孝子,说要赶出家门,”沈浔很突兀地笑了一声,“所以我知道他们很难接受,我是同性恋的事情也一样。”
梁砚忽然说:“但就像你填志愿一样,他们就算很难接受,你也不会改变你的选择,因为这是你的人生。”
“你倒是懂我。”
“你说,如果我把这件事和孟远岑说,他会怎么看我,一个懦弱的人?一个活了二十多年都不敢把自己的性向和父母坦白的窝囊废?”
“不会的,大家和你一样,都不敢。”
“所以我这个人挺矛盾的,说我叛逆吧,我还挺怯懦的,说我怯懦吧,我还有点叛逆精神。”
有几绺烟灰掉落在棉拖鞋尖,沈浔伸脚抖了抖,“本来我都开始做梦,开始想象我和孟远岑的未来,结果忽然来了一个电话告诉我,你想得美,你别做白日大梦了……你懂那种落差吗?”
“我懂,”梁砚说,“但我觉得人生好像有数不尽的烦恼,总是解决了一个烦恼,又来一个烦恼,所以,我觉得就不要想太多未来的事情,你现在就是想太多。”
“有道理。”
“和我聊一聊,有好受些吗?”
“没有,因为问题并没有得到解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