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就是这份轻视和怠慢的态度,反倒让大家更放肆起来,但是今天的许缙云,怎么跟以前不太一样了?
小娃也不想太被动,一个瘫子罢了,还能把自己怎么样?他鼓足了勇气,索性直接进了院子,往枯井的位置躲了躲。
“看啥?我东西掉进来了,我进来找找。”
他像是怕许缙云看出他在撒谎,还故意在院子里张望,可惜空荡荡的院子,一眼能看到头,什么都没有,他只能爬上那口枯井,往井口里打量。
小娃扶着井口的木柱,双脚沿着井口边缘慢慢挪动,又会时不时地抬头去看许缙云的表情。
井口有块石头是松动的,过年那会儿被这个几个小娃用鞭炮炸掉之后,万元只是随手将石头放到了原位,一口枯井而已,胡婶也没太留心,也没人会来修补。
许缙云默不作声地看着他,没有开口提醒,在他无声的注视下,小娃愈发紧张,来不及看脚下,一脚踩到那块石头,脚下一滑,小娃惊叫一声,整个人瞬间消失在了井口,只有一双手还死死地攀着井口的边缘,没有掉下去。
“救……救救命……”
许缙云抬起下巴,听到小娃的呼声,他无动于衷,井口是他们自己炸坏的,院子也是他们自己要进的,都是自作自受,和他有什么关系?
大概是太久不见小娃出去,外头的伙伴也等急了,胆大的又偷偷折了回来,趴在院门上往里打量,只看到许缙云坐在院子中央,细听还能听到同伴的呼声。
几个小娃在院子找了一圈没看到人,面面相觑,随后发觉是从井口传来的声音,有人大喊了一声,“有人掉井里了!”
有大人一来,那小娃很快便被人拉了上来,裤子破了,手也破了,额头磕到还起了个大包,惊魂未定,一直在抽噎。
众人把矛头对准了这个院子的“主人”,哪怕这个院子不属于许缙云,但他住在这儿,就得对这里的一切负责。
“你怎么回事啊!怎么能看着我儿子掉进去了!”
“你知不知道掉下去是会死人的!”
小娃父母的情绪很激动,捏着拳头跟许缙云说话,可许缙云像是没听到一般,手肘搁在扶手上,身子微微朝前倾,从小娃掉进井里,到他们把人拉上,他都一言不发,毫无作为,也没有任何的表示。
他的表现,直叫人火冒三丈,小娃的父亲作势就想冲上去,一道人影挤进院子,挡在了许缙云跟前。
“你们干啥?”万元老远便看到很多人往许缙云的院子钻,还能听到小孩的哭声,女人的责备声,这阵仗吓得万元心都往下坠了坠。
先前钱疯子的事情,许缙云差点吃了亏,他手无缚鸡之力,万元怕他又无辜受人欺负。
“干啥?我还想知道这个病秧子想干啥?娃都掉井里了,他屁都不放一个!要不是我们听到动静,他是不是能眼睁睁地看着娃没命啊!”
“还有那井,那一圈石头都是松的,他不知道提醒一声吗?就看着娃往上爬,他安得什么心?”
许缙云能安什么心?他一个瘫子不被欺负已经谢天谢地了?他还能坐在轮椅上把旁人欺负了?
万元看了眼那口井,说到那井他就气不打一处来,“那井谁炸的啊?你自个儿问问那几个娃,到底是谁炸的,我怕他们几个比许缙云还清楚,炸的时候没见你们当爹妈出来说话,这会儿知道找人负责了?”
面前的人不算高大,只是刚好挡住了许缙云的视线,看到万元的瞬间,许缙云本能地放松了身体,连表情都缓和不少,往椅子上一靠。
他的目光停在万元的身上,万元也不知道去哪儿蹭了一后背的白灰,屁股上还有泥土,他忍不住用手给万元轻轻拍掉。
万元会错了意,一只手背到身后,一把握住了许缙云的手,许缙云愣了一下,仰头去看万元的后脑勺,在心里喊了一遍万元的名字。
许缙云终于肯开口了,只是像是说给万元听的,“算了,他们哪会儿听我的。”
许缙云云淡风轻的态度,让小娃的父母很窝火,他满不在乎的模样,像是压根儿没当回事。
“万元,你怎么胳膊肘往外拐啊!你看看他,他没把人命当回事。”
山里的人既淳朴,又蛮横,他们认定的事情,就算是理亏也得争个赢。
嚷嚷着许缙云没把人命当回事,给许缙云扣帽子,他们也没人把许缙云当回事啊,这不合起伙来欺负他吗?
万元指着惊魂未定的小娃,“你要许缙云咋做?你这娃听吗?谁让他进来的?许缙云叫他进来的?还是许缙云把他推进井里的?”
哭得那娃说不清楚,另外一个支支吾吾地回答了,说是打闹自己进去的,许缙云也没说话,也不知道伙伴是怎么掉进去的。
“也是看许缙云行动不方便,不然怎么敢闹进人家院子?娃不懂事,你们当大人也不懂事?怎么这么有理啊?”
小娃胡闹已经成了家常便饭,谁会去管许缙云一个外乡人的处境,小娃的父母忽然不说话了,正好胡婶听到动静跑来。
毕竟是自己的院子,要是出了人命以后还怎么住啊,她赔笑着打圆场,毕竟不是什么占理的事情,小娃的父母顺着台阶就下,众人这才散了。
等人一走,胡婶脸色也垮了下来,钱的事情,已经让她知道了许缙云的厉害,许缙云这人是看着好欺负,有的是心眼儿,谁知道那娃是怎么回事,回头她得把井封了,免得以后事多。
胡婶居然一句话没说就走了,万元有点意外,关上院门后,他推着许缙云进了屋里。
“他们没把你怎么样吧?”万元捏住许缙云的肩膀,左右端详了一阵。
许缙云无辜地摇摇头,万元总算是放心了一些,“那井确实不太安全,也不知道有多深的。”
但他越说越生气,“要我说还是这些娃活该,那就几个娃要是听话,还能被我逮着好几次?你能做什么啊?什么屎盆子都往你头上扣,就会欺负人,还安得什么心?我还想知道他们安得什么心。”
许缙云没有说话,只是淡淡地看着万元,其实那小娃的父母也不算冤枉他,要问他安得什么心,他确实没安什么好心,没看到小娃掉进井里,他的确有一点点失望。
但别人怎么想的,对他而言都不重要,他只要万元一直向着他,万元一直信任他就够了。
第15章
天气越来越暖和,万元帮他爹干完地里活,总爱推着许缙云沿着三岔河转转,河水叮咚,河岸两旁的枯树也发了芽。
万元蹲在许缙云跟前,用手捏了捏许缙云的大腿,许缙云好像结实了一些,先前这腿上捏着都硌手,全是骨头,现在总算是有点肉了。
“我扶着你站会儿试试?”
一说到下地,许缙云有点畏首畏尾的,他已经接受了不能走路的事实,又怕万元给他无谓的希望,但对上万元的眼神时,他还是点了点头。
万元拖着许缙云的双腿,让其踩到地上,又让许缙云扶着他的肩膀,“来。”
一双有力的手掌托住了许缙云的腰,他攀住万元的肩膀,顺着万元站起来的力道也跟着起身,他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不太真实,软绵绵的。
“还是能站。”万元有些欣喜,他知道,这多半都是他的功劳,许缙云自个儿的双腿是使不上力的,但不管怎么样,能起身就是好事,他抬头朝许缙云看去,“先前不觉得,你个子还挺高的。”
许缙云一直坐在轮椅上,加上瘦得厉害,万元总觉得他比自己矮一截儿,这会儿才发现,人许缙云比他高出一个额头。
腿用不上力,许缙云全靠上半身发力,被万元搂住走了一会儿便满头大汗,走路的事情急不得。
“我们回去歇会儿,这事慢慢来,不着急。”
熬过一个隆冬的枯树都生了新芽,万一呢,万元说得对,慢慢来。
进了院子,万元在水缸旁搓了把脸,又打了盆水进屋,让许缙云也洗洗。
许缙云做什么事情都慢条斯理的,他急不来的,连洗手搓脸,都比万元细致。
“长壮不少,最近抱你都不如先前轻松。”
万元靠在桌子旁,脸上还挂着水珠,说话时,随手拿起了搁在桌子上的书。
许缙云擦掉脸上的水,一抬头,看到了万元拿着那本没有封面的书,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儿。
那书……
“怎么破成这样啊?”万元举着书左右端详,随手翻开了一页,这些日子,他识了不少字,还学会了用字典,只是这本书的生僻字不少,断断续续的,他看不明白,“啥……她的……啥……女子……啥白……”
许缙云心跳声如擂鼓,意识到万元看不明白时,他缓缓松了口气,强装镇定,“万元……帮我倒杯水吧……”
万元看不懂也就作罢,随手将书放回了原位,走到堂屋给许缙云倒了杯水,“二手书,还是托人买的,人家也不会帮你好好选的,没办法。”
许缙云接过茶杯,没有接话,垂着眼睛盯着茶杯里的水,心想还好万元只在乎书的新旧,压根儿没注意到水还是滚烫的。
万元都来不及喊,眼睁睁地看着许缙云喝了一口。
“诶!开水!”
开水烫得许缙云“嘶”了一声,茶杯里的水也撒到一些在手背上,手背上和嘴唇迅速红了起来。
万元忙抢过茶杯放到一旁,借着盆里的冷水给许缙云冲了冲手背,只是嘴唇就没办法了。
他有点无奈,“我寻思这也不是油汤啊,上面还冒着气呢,你看都不看就往嘴里灌吗?你在想啥呢?”
对上万元关切的目光时,许缙云猛地转过头,像是害怕万元能看透他心中所想一样,他下意识抿着嘴唇,好疼啊。
万元还在絮絮叨叨地跟他说着话,可他一句也听不进去,他害怕,他害怕他的心思会被万元发现,等万元发觉那天,万元还会像现在一样对他好吗?
万元要是生气,要是离他而去,他该怎么办?连万元都走了,他还能怎么办?许缙云心里空落落的。
“我回去了啊。”万元没意识到许缙云在走神,拿起桌上的书往怀里一揣,“晚点没事再来。”
许缙云思绪走了八万里,只见万元拢紧了衣服,他有些茫然地点头。
等人走了好一阵,他才渐渐回过神,万元说了什么,他一句也没听进去,他心虚,原来心虚的人会张皇到这种地步。
许缙云目光一扫,扫到了桌上,他看过的书籍都被他整齐地码在桌子的右上角,只是最上面一本好像……
许缙云大惊,手撑着轮椅俯身,抻着身子急切地在桌子上寻找着什么,他不信邪,忙挪到了桌子旁。
没有!都没有!他试图将每本书都翻开来看,始终没有找到那本,万元刚刚明明将书放回到原位的。
许缙云骤然想起万元离开的动作,他把那本书给拿走了!
先前答应过张洵借书的,万元也不知道啥书好,问许缙云他也不说话,反正许缙云能看,张老师肯定也会看,万元这才随便拿了几本。
刚进自家院子,隐约听到了爹在说话,像是还有点生气,万元赶忙加快了脚步。
一进屋,姐就坐在一旁,别着脸,默不作声,万元老爹脸红脖子粗,像是气的。
“咋了?”
万福安把手里的烟斗磕到了桌上,“还不是为了你姐的婚事。”
先前万元跟许缙云提过姐姐的事情,许缙云出过主意,万元也觉得可行,他以为又是段家闹上门,便开口道:“实在不行,爹你叫支书出面跟段家说说,支书的面子他们家总要给的吧,让段老娘别再闹了。”
这回还真不是段老娘,万福安绷着一张脸,“我琢磨着还是得给你姐说一门亲事。”
“哎,我都说了,我姐有我养着。”
万福安瞪了万元一眼,“你那都是气话,以后等你爹死了,等你成了家,你姐一个姑娘家,还能去哪儿,还能继续跟你住?总得有个依靠。”
这话多少有点道理,万元能成为他姐姐依靠,但家里总得有个男人,有个说话的人,当初金民爹死得早,金民年纪又还小,他娘拉扯几个娃,别人看他们孤儿寡母的好欺负,连田地都能占了去也就是金民大了,才没人敢欺负了。
“你姐也不知道是哪根筋不对,说啥都不肯。”
万玲先前一直没吭声,在这个时候忍不住了,“爹,你别管我了,反正我不嫁。”
“你总得有个原因吧?”
像段家那么欺负人的,万福安指定不会让闺女过去受气,那好人家也不嫁了吗?
“我心里有人了。”万玲撂下一句话,便从屋里跑了出去。
留下父子俩面面相觑,万福安先开口问他儿,“啥时候的事?谁啊?你姐说的是谁啊?”
万元也一头雾水,他哪儿知道啊,赶忙追了出去,他姐也没走远,就在三岔河边。
“姐?”
万元一喊,万玲就想逃,他赶忙追了上去,挡在他姐前面,“姐,你跑啥啊?谁啊?你早说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