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煜铭虽然一直用手机照自己脸上的伤,但注意力始终留在赢川身上,盯着人的脑后和侧脸看许久,察觉出几分异样,假意咳嗽两声后主动打破沉寂:“你今天稳重多了。”
通过车室内镜,赢川瞥一眼后座的男人。
他依旧没有说话。
邵煜铭不以为意,修长手指从喉结滑落,松了松领带,声音带笑:“你看看我,我的脸,是不是好多了。”
“看不了,”赢川终于出声,“我在开车。”
“好吧好吧,”邵煜铭今天心情不错,不想跟他怄气,脸转向车窗外,“有点堵车,聊聊吧,你自身条件这么好,怎么就不识趣呢。”
“你想潜规则我?”赢川一如既往的直接了当。
邵煜铭越喜欢拐弯抹角,他就越直接。
“话别说的那么难听,你放心,我这人不拿下属开刷,那天晚上...”难得的,邵煜铭脸上显出一丝窘意,“我确实喝了点酒,多少有些不理智,我平时不是那样的,你最后也用小拳头还回来了,我就当你是年轻冲动,咱俩算是扯平。”
小拳头?
赢川瞅他一眼,懒得搭理。
邵煜铭清了清喉咙,话题拐到别处:“对了,我还蛮好奇的,你父亲是北大教授,你当初是北大的保送生,怎么最后选人大了?”
赢川不着痕迹地抿了下嘴唇,眸光凛然,依旧保持沉默。
“人大也是好学校,不过跟北大比还是差了点,什么原因呢?”邵煜铭百思不得其解。
赢川声音低吟:“原因你刚刚说过了。”
“嗯?”邵煜铭摸着下巴若有所思,回忆着自己方才说过的话,一句一句地往回倒,很快找到了答案。
“哦,明白了,”他意味深长地拖长尾音,“换我也一样,如果我老爸在我念书的学校就职,我也会很烦。”
赢川的神情在不知不觉中一点点变暗。
邵煜铭完全没有察觉,顺着话题继续聊下去。
“像你这个年纪,年少轻狂做出一些冲动的事,我都能理解,我也是过来人。”邵煜铭摸着眼眶的淤青,不无感慨地分享经验,“我小时候很淘气,经常搞恶作剧,说实话,除了我老爸,你是第二个跟我动手的人。”
“你父亲他...”赢川停顿一下,目光扫过邵煜铭的脸,语气变得有些情感了,“他打过你?”
邵煜铭笑着点头:“只有两次,印象都比较深,一次是因为我欺负栗晖,还有一次是我说脏话,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当时很不服气,现在想起来,我老爸对我还是太宽松,听说我爷爷教训他的时候下手更狠,。”
“嗯。”赢川淡淡地回应了一声。
不过这一声包含太多,只是几句话而已,他却被邵煜铭的表情感染了,心中充满慰藉。
邵煜铭架起腿,看着窗外说:“赢川,你父母投入不少心血培养你,遇到好的机会你要知道把握才行。”
方才还觉得有温暖流过身体,这一瞬变成寒冰镶嵌在心口。
赢川从幻想中跳回现实,回到了最初的状态,甚至更加阴郁躁动。
邵煜铭闲来无事继续揣测赢川的心理问题,根本没发现车内氛围有变,说话的样子像个老师。
“父母管得比较严格,像你这样的人,叛逆期持久并不奇怪,乖乖好学生当久了,背后搞点小动静改变一下生活,这很正常,但你要明白,哪有父母不希望自己的孩子越来越好,你爸妈是行业里的佼佼者,我对文人向来尊重,看在他们的面子上有些事我不会跟你计较,你真应该学学他们身上的优点....”
说的正起劲,不料车子突然向右变道,邵煜铭的身体猛地一歪,肩膀碰到车门,脸也差点撞上去。
事情发生的像闪电般急促,完全不给人反应的时间。
赢川转动方向盘,那操控车子的两只手青筋暴起,他突然变换车道,迅速超越前头的两辆车,车技意外的丝滑亮眼,车轮压过白色虚线,他干脆利落地踩刹车,停在道路两旁的临时车位上。
邵煜铭处于茫然状态,左右瞧瞧,还不等开口质问,只听“嘭”的一声,赢川已经开门下车了。
邵煜铭一下子就冒了火,横眉竖目地看着他:“你干什么!”
赢川微微俯身看着车里的男人,指了指手腕上的表,阴郁的神情中显出一丝冷笑:“老板,我下班了。”
邵煜铭眯起眼眸,看起来比平常更有威胁性:“你敢。”
赢川连一个微小的反应都没留下来,转身就走。
邵煜铭忍无可忍的开门下车,站在路边,粗声粗气地抬高音量:“赢川,你回来!”
回应这声呼唤的,只有赢川坚韧又孤寂的背影。
他背向夕阳的余晖越走越远,影子拉得细长。
许多年以后邵煜铭才知道,赢川这次要去面对的是什么。
作者有话说:
第23章
太阳已经从地平线彻底消失, 陪伴赢川一路走来的影子也随之隐去。
接下来要发生的事,只能由他一人面对。
这个时刻, 赢家的宅院如同一片废墟。
赢川推开大门, 门口有阿姨在等他,用责备的眼神看着他。
院里十分寂静,静的让人压抑。
“先生和太太很不高兴,你要主动承认错误。”阿姨跟在他身边往正房的方向走, 边走边小声嘱咐。
赢川根本没把她放在眼里, 一听自己的父母心情不悦, 他不仅没有惧怕, 反而生出一丝轻松的快感。
夫妻俩坐在厅室的沙发上, 紧挨着身体头靠头。
茶几上摆着好几份不薄不厚的文件, 很整齐地放在一角, 赢川的父母手中拿着的是一份全英文文件, 伴随着翻阅声的是一连串沉重的死寂。
赢川的脚步声很轻, 夫妻俩似乎没有察觉他的存在,又或者故意晾一晾他, 反正他进来两分钟了也没说话。
他站在厅室的正中央, 环顾周遭熟悉又陌生的一切,视线掠过一件又一件的定制家具, 最终定格在角柜旁边的木箱上, 上面摆着留声机和一把精良的小提琴,这两样东西原本摆在他的卧室里。
在这所房子里, 不管夏日的阳光有多么充足, 冬日的暖气有多热, 总是如同极地馆一般凉意侵人。
“咳..”
一声轻咳唤起了赢川的注意力, 他低眸, 迎上父母对他抛来的不善的眼神。
他的父亲握拳放在嘴边,又咳嗽两声后才言之凿凿地说:“你先把这些收好。”
说着,父亲把手里的东西往茶几上一扔,母亲也一样,然后两个人的身体微微拉开距离,保持相敬如宾的原则。
赢川轻轻扫一眼,看清楚是美国那边发来的offer和1-20 Form的身份文件。
“学校的事情已经帮你处理妥当,你不需要浪费时间留在这里等你的学士学位,”母亲把散落的长发朝后拢了拢,声音平静却不难听出话里带刺,明显是在嘲讽他的学历,“赢川,我们会尽可能让你早点去美国,我已经联系了瑞升集团的秦总,把你的情况说清楚了,月初你就不需要去实习了。”
“你妈妈说的没错,”父亲接过话,“挡在你面前的绊脚石已经帮你清理,那么现在,留学的事先放一放,我们来说说你近期的表现,还有你那拙劣的谎言。
赢川弯向矮桌,捡起茶几上的文件,随意地看两眼,然后轻飘飘的扔回原位。
父母对他的举动感到意外,互换了一个眼神。
只听赢川悠悠开口道:“还是一件一件的解决吧。”他停顿一瞬,悠悠地看着夫妻俩,两只手插进了裤子的口袋,单调的语气像是在默读一篇早就烂熟于心的东西,“谢谢你们的好意,我暂时没有去美国的打算。”
夫妻俩表情同步,表露出诧异万分的样子。
母亲向他确认一遍:“赢川,你刚刚说什么?”
“我说,我暂时,没有去美国的打算。”赢□□通话标准如播音员,一字一顿,就好像在给两位患有痴呆症的病患解释病理。
几乎是下一秒,他父母的脸色沉到发黑。
父亲的手指落在茶几上的文件,点两下,严肃地看着他:“你难道不想去美国吗?”
“想去,”赢川毫不犹豫的回答,伴随着父母怪异的眼神,他继续说下去,“不止是美国,我还想去比利时,法国,奥地利,英国,北欧,南欧....世界上任何一个角落我都想去,但不是以这种方式。”
“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母亲看他的眼神像在看一位重刑犯。
他微微一笑:“我很清楚自己在说什么。”
父亲抬手示意他停止讲话,交叉双腿,拿出大学教授的派头:“赢川,你似乎有点不正常,我和你妈妈可不可以理解为你是在工作中遇到了麻烦。”
“自从搬出去,他就脱离了我们的管教,”这话是母亲说的,她面向丈夫,话语中难掩抱怨,“我真是后悔当初答应的那么痛快,还有他的琴,你看看,他把演出的琴放在家里,拿走不重要的小提琴来敷衍我们。”
父亲顺势指向角柜旁的小提琴,厉声吩咐:“出国前会为你安排几场演出,这对你有好处,你把琴带上多加练习,你拿走的琴不够好,平时用来练练手可以,登不了大场面。”
赢川表示赞同的点头:“确实不怎么样,已经让我扔了。”
“你扔了?!”优雅了半辈子的母亲近乎失态,倏地从沙发上站起来。
赢川看着她的眼睛说:“扔在胡同口的垃圾箱里。”
“你是不是疯了。”母亲指着他,觉得他荒谬极了,“赢川,你到底怎么了。”
父亲做手势要求妻子安静下来,挺直脊背,用一种沉重肃穆的眼神注视自己的儿子。
“你站好,”他指了指赢川插在口袋里的手,“现在,你解释一下你刚刚的行为,你说的那些话到底什么意思,你想表达什么?”
“我想表达什么..”赢川低语,旋即退后两步摊开手,“这还不够明显吗?”他把手臂几乎伸直,好像在人们面前展示全新的自己,“我不装了,这就是我,你们听懂了吗?”
他的整体气质瞬间改变,从头到脚都好像换了一个人,确切地说是换了一个灵魂。
父母一脸错愕地看着他,又转头看看彼此,一时间还没搞清楚状况。
赢川信步走到角柜旁边,拿起小提琴打量着,仿若自言自语:“说实话,这确实是个好东西,如果不是强加给我,说不定我会真的喜欢,可惜...”
他遗憾地摇摇头,眼里续出一团如疯似狂的火焰,声音时高时低、时轻时重:“看见它们就会让我想起你们,想起过去,我要毁了它,毁了这里的一切,假如它们拥有灵魂,那就下地狱去寻找我童年的幽灵,为我扭曲的童年陪葬。”
说罢,他攥住小提琴的琴头,抬起手,用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狠狠摔向一旁的留声机,反复三次,将两样加起来价值百万的东西,也是他平生最恨的两样东西砸的稀巴烂。
琴头断裂,琴弦绷断,木屑飞散在厅室的各个角落。
琴与留声机之间的相撞摩擦发出刺耳的声音,像一根带刺的钢丝拉扯着那对夫妻的神经,他们纷纷起身,宛若实木雕像地僵在原地,不断承受回荡在院子里的噪声。
然而这噪声传到赢川的耳朵里,他觉得比交响乐曲动听一百倍。
手里的琴已经被他毁于一旦,就像被残忍分尸的躯体,已经看不出原来的样貌。
完事后,赢川堪称优雅地把那东西扔到一旁,理了理袖口,抬眸看向被震惊到连发怒都忘记的父母,脸上显出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感:“我爽了,你们随意。”
夫妻俩瞪大眼睛瞅着他,脸变成土灰色。尤其是他的母亲,再也无法维持高雅的形象,保养得体的面容微微扭曲,似乎被他的举动惊得内脏都在翻搅痉挛,愣是张着嘴说不出话。
赢川不禁想笑,他也真的笑了起来:“你们以后不要像皇帝一样给我下达指令,没有用,在我这里统统视为垃圾,明天我会叫人来收拾行李,哦,不对,也没什么可收拾的,只是有几本赢家禁书我会带走,其他的留给你们做纪念。”
“还有,”他挪动脚步打算离开之际,慢悠悠地侧过身,指向那两样被他毁掉的乐器,“别想着让我赔钱,它们可能跟我一样,早就在这个家待不下去了,我和它们属于相互成全。”
从他嘴里发出的声音悠扬而冰冷,像是铁块撞击在一起,听了让人胆寒。
夫妻俩开始重新打量眼前的青年,那认真考究的模样,好像第一次见到他。
印象中的乖乖好儿子不复存在,站在他们眼前的是陌生怪异的赢川,就像鬼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