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误的河 第6章

池灿睡在李景恪床上,裹着暂时属于自己的被子缩成一团。

他这一觉睡得紧张却很沉,在梦里没有再变成任何吃的喝的奇怪的东西,再醒过来已经是第二天,一半身体躺床上一半躺坚硬的椅子上了。

池灿暗暗放心,睡相没有太不受控,他爬起来揉了两下肿胀的眼睛,却发现李景恪已经不在了。

慌慌张张起床后,池灿在空落落的屋子里转了一圈,又趴在窗台上透过掀开一点窗帘往外看,最后放弃了一般打开行李箱,跑去厕所洗漱。

他拧上铁锈斑斑的水龙头,把为数不多属于自己的小熊卡通杯和牙刷放在旁边。

池灿走出来,看到桌上昨晚打包带回来的烤串,肚子立即又饿了,想着吃完是不是要自己主动去街上啊……

眼神游离之际,他突然发现那下面压了张纸条。

李景恪的字干脆利落,带着笔锋,只有四个字€€€€

“屋里待着。”

第7章 是弟弟

池灿在屋里待着。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不知道过了多久,房间里看不到时间。李景恪不在他本应该轻松一点,不用去街上要饭他也应该庆幸。但池灿坐在那张木桌子边,面对着只有他一个人的房间,因为没有李景恪在,他所有的好奇心也都没有了,只有对一切茫然陌生的心悸感。

他有点想吐,想干呕,莫名紧张,不知道要待到什么时候,能去哪里,以后还有没有学上,有没有饭吃,晚上还能不能奢望睡床上,会不会下一秒就被扔出去。

昨晚哭肿的眼睛又有些模糊了,池灿深深地呼吸,捏着手里的纸条再看了看,木讷地打开泡沫塑料餐盒,把昨晚李景恪给他买的烤串塞进嘴里。虽然东西已经彻底冷掉了,但还挺香的,池灿随着食物下肚,专心咀嚼,把心里那点事儿又稍稍压了下去。

他把最后一串鸡翅啃完,门口突然响起了钥匙开锁的声音。

池灿耳朵一动,立即眼睛发亮地站起来,看着门被打开就喊道:“哥€€€€”

推门而入的却是一个穿着厚毛衣开衫和碎花长裙的女人,长头发,素淡的眉眼,有些愁容憔悴。虽然看起来普通拮据,但打扮搭配得很舒服。她看见池灿后停下来定睛一看,转而笑笑,问道:“是池灿吗?长这么大了,你小时候应该见过我的。”

“你哥哥很忙,中午没空回来,我来送点东西,顺便给你带了午饭,不过好像有点晚了。”

池灿的眼神稍稍黯淡下去,呆站在原地忘了说话。

“真的不记得我了?”许如桔走进来,把手里的电脑包和饭盒都放到桌上,看见池灿在吃冷掉的烤串,她皱起眉,把餐盒垃圾收起来扔进垃圾桶里,“他怎么让你吃这种东西,快过来吃饭吧,还是热的。”

池灿原本已经反应过来,听完她一番话又懵了,对这样温柔的感觉竟然不太适应。

他慢慢坐回去,想了想,说:“你是我哥的朋友吗?”

“是吧,”许如桔看着他圆溜溜谨慎的样子,笑说,“我叫许如桔,以前住在你家马路对面村里呀,你还很小的时候,带你去鱼塘边看过打鱼呢。”

池灿五岁之前的记忆,如果其他都只是一层稀薄的沙,去鱼塘边看打鱼却格外具象,他也是凭此认出了李景恪,他曾经的哥哥。

但他不记得眼前这个温柔姐姐了。

“我叫池灿。”池灿扁扁嘴说。

许如桔忍不住摸了摸他的头:“你可以叫我小桔姐,以前就是这么叫的,”她说完在屋子里看了一圈,面色逐渐凝重,叹了口气,“没想到他真的把你接回来了,你们这要怎么住。”

许如桔是难过也愧疚的,李景恪为什么会再去他仇恨的池家趟这趟浑水,为什么会在自己都过得勉勉强强的时候把池灿接回来,她再清楚不过。

可是没有人能改变李景恪自己做的决定,他甚至不需要跟任何人商量,没有那个义务。

许如桔认识李景恪满打满算十六年,从李景恪被池振茂从福利院接回池家起。他们是年少时的同伴。可后来发生了无数的事,永远也只是李景恪自己在做决定,自己一并承担。

“我可以睡椅子上的。”

池灿的声音在这间往常会很寂静的屋子里响起。

看着许如桔的背影,池灿想到见过的每一个认识李景恪的人,都可能会跟李景恪透露他的表现,他往嘴里扒了口饭,继续说:“小桔姐,你做的饭真好吃。”

许如桔转过身,一下子被逗笑了:“你还和小时候一样可爱,更懂事了,嘴真甜。”

“小桔姐,那你说我哥他会喜欢我吗?”池灿打探着问道,发展一切可发展的。而且虽然他没有想起小桔姐,但他觉得她是个好人,做的饭也是真好吃。

这中间池灿还意识到小桔姐有李景恪屋子的钥匙,他们关系一定很好,不止是朋友,是女朋友也说不定。

不过池灿不能想象李景恪有女朋友的样子,李景恪也会像他以前的同学小虎那样给女朋友写保证书吗?会像他爸爸€€€€不对,是继父€€€€会像继父那样哄妈妈开心吗?池灿不太喜欢这个想象,觉得有点违和和奇怪,太差别对待了。而且他又想到了妈妈,想到自己没人要,想起了自己的伤心事。

“当然会了,”许如桔并不知道他脑瓜子里在想这些,回答说,“他既然已经把你接回来,就不会不管你的。”

许如桔看见池灿逐渐戚戚然的脸色,意识到李景恪和池家之间恩怨难解,他对池灿一时半会可能不会有多好。

她在风城中学教语文,用惯常安慰孩子的话解释说:“你哥还是关心你的,不然怎么会让我帮忙来送饭给你吃,对不对?”

池灿一听转了转眼睛,捏着筷子认同地点点头,自我安慰般嘟囔说:“他今天也让我待在家里,还没让我出去要饭,应该是关心我的......”

许如桔职业病作祟,皱眉道:“他让你出去要饭€€€€”

他们话都还没说完,许如桔刚刚没完全关紧的门忽然咚一声开了。

李景恪踢门而入的时候刚好听见里面的声音,抬眼问道:“在说什么,我让他出去要什么?”

池灿愣住了,手一碰差点打翻了碗,他站起来喊了一声:“哥哥。”

“你怎么回来了?”许如桔见池灿紧张的模样,揽着他肩膀让他坐回去吃饭,笑说,“没说什么,这么多年没见过,你弟弟很懂事,长得也更漂亮了。”

“中午让人顶了个班。”李景恪说。

他手里提了一袋东西,把放在门边的新买折叠床拎进来,对池灿道:“去把椅子搬出来。”

池灿一直盯着李景恪手里的东西,听见指令又立即弹簧似的站起来,像上了发条。他跑到床边看见椅子上自己睡得乱糟糟的地方,再一对比旁边李景恪铺好的床铺,他有点忐忑地把毯子和被子挪到床上,笨拙地将卡在中间的椅子拖出来。

屋子里一时间显得十分拥挤,池灿做事磕磕绊绊但一直在尽力表现,被椅子腿磕了下脚也没停。许如桔看着这兄弟俩,直皱眉头,伸手拍了李景恪一把,两人去了屋外。

李景恪反手虚掩着门。中午时间有限,他从家具厂出来,在古城路过超市去买了东西刚赶回来,额角还流着汗。已经进入四月,但凡白天出太阳,处在高海拔的风城又是另外一个状况了。李景恪边拉开外套拉链边说:“多谢,麻烦你过来一趟,以后可能换了班,中午就不忙了。”

“你跟一个小孩子置什么气?”许如桔这会儿不跟他客气了,反正客气不客气李景恪都是那样,她直截了当地说。

李景恪看着路中间经过的车辆,忍不住笑了笑:“不小了,去许老师初一班上已经不够念了。”

许如桔压低了声音:“提到这个,你还打算让他去街上要饭?吓他还是真的?”

外面日头刺眼,天蓝得发亮,李景恪晒在阳光底下,微耷着眼,从兜里掏烟出来。他长得很英俊,无论来不来得及修边幅,肤色晒得深或浅,是在学校还是早早出来上了班,兜里有钱没钱,都是那样,漫不经心又自由自在的感觉,好像从不把任何事当回事,天塌了都不用怕。

“去要两天也行,”李景恪笑说,“都说长得像小姑娘,去古城路边蹲一下午,能收半杯子钢€€回来。”

许如桔今年刚做了老师,俨然已经难以接受:“可他正是上学的年纪。”

“以前谁不是上学的年纪,去上学又不是天经地义的事。”李景恪说。

“你……”

许如桔像是有点生气,站在门前仅有的一点屋檐阴影下,一时间没说话了。

李景恪将手按在门把手上,也不再开玩笑提这件事,只说:“池家答应的钱晚上就会打过来。”

“算我借你的。”许如桔轻声说。

李景恪没说话。

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头发,走下那两级矮矮的台阶,蹙眉看着李景恪:“电脑我放桌上了,你看看能不能用,下午我先去医院看看阿奶,饭盒明天到古城再给吧。”

“行,谢了,”李景恪拿着烟盒又放了回去,转身踏进门,很有绅士风度地跟她招手,“路上注意安全。”

许如桔深叹了口气,什么都没有再说。

她很清楚,李景恪替她解决燃眉之急,付了阿奶这笔治疗费,不会答应算是她借的;李景恪也不会跟她去医院。

从此李景恪不再欠他们什么了,虽然原本就没有欠什么。

李景恪回到屋里时,表情不显但说不上很好。池灿正搬了张木板凳坐在靠门口的床尾,低着脑袋像在整理小箱子,拉链拉开又关,关了又拉。

一听见门口的动静,他慢慢吞吞扭头过去看,和李景恪对视了个正着。

“我已经把床弄好了,哥哥。”池灿站了起来,邀功般说。

李景恪看着新买的折叠床已经铺在昨晚放椅子的位置,毯子被子原样盖在上面,池灿还放了一只不知道从哪来的小熊玩偶在上面。很突兀。

他要是看了池灿的小箱子就会知道,池灿被打包送回风城的时候是自己收拾的行李,该带的没几件,零零散散不该带的全带来了。

好在李景恪也没把他当生活能完全自理的懂事小孩,中午提回来的袋子里也顺手拿了点生活用品,李景恪自己要用,勉强稍上池灿凑活凑活。池灿要是受不了,腿长他自己身上,来去自由。

池灿见李景恪没有表示,又说:“我已经吃完饭了,下午可以出门……”

李景恪拉着椅子坐下休息,眼神示意让他也坐下,说:“知道找人告状了。”

池灿张了张嘴,想为自己辩解。

“想去上学还是想去要饭,自己说。”李景恪问他。

“……上学。”池灿小声地说。虽然他以前在学校成绩也没多好,但其实从未设想过除了上学以外的事情,恰逢初升高的升学考,大人们都说对他们而言这才是唯一的头等大事。

“以前班上考多少分?上学期成绩单,报个数。”

李景恪竟然开始盘问他的成绩,池灿咽咽口水,坐在板凳上伸手扶了扶床腿,支支吾吾说:“还不错的,数学八十六,英语九十……三?我记不太清了哥哥。”

“记不清就是考得差。”李景恪毫不留情拆穿了他。

考得差就不能上学,池灿自动给补全了下一句。

他刚刚坐在门口偷听他们说话,清楚自己去上学已经希望渺茫,眼下表情顿时又变得茫然和不知所措,像蜗牛缩回了壳里,就差和昨晚一样抹眼泪了。

“怎么才说两句又要哭,”李景恪看了看手机时间,起身走过去捏了捏池灿的脸,软绵绵的,他低头看着他打趣道,“不会真是小姑娘吧?”

“不是!”池灿一开口带着鼻音,低着嗓子较真地说,“我不是,你可以看。”

“我看什么?看你是弟弟啊,”李景恪终于被他逗着了,忍不住笑起来,“你得脱了裤子才能给我看了,池灿。”

池灿一愣,脸上登时热了,觉得很没有面子。他在李景恪手晃过来时反射性把腿夹住。

“乖乖待着,”李景恪把手伸进兜里,笑意淡得很快,嘴角微抿着说,“等去上学了,考得差再脱裤子也不迟。”

池灿还没有反应过来,李景恪已经出了门。他连忙跑去窗户口边往外看,外面太阳很大,他连人影都看不见了。

第8章 晚安哥哥

在等待李景恪晚上回来的时间里,池灿终于安定下来,看着自己的折叠床摆在原本那张床旁边,都是灰色的,一大一小,很合适和谐,就像他跟在李景恪旁边的小尾巴影子一样。

环顾李景恪这间狭小的单间,池灿心中的凄凉也不多了,他开始认真整理起因自己到来而显得有些凌乱的部分。他把小箱子里带的可怜的几件衣服拿出来放进衣柜,红的蓝的黄的,都摆在李景恪黑灰白占多数的衣服墩旁边;其余用不上的玩具和妈妈送的礼物他就都塞箱子里了,最后把箱子放到墙边。

书包里就是文具用品,差生文具多、派头足,多到他可以不用再让李景恪在这上面为他破费。他当初在医院边哭边抄写完的寒假作业也在里面,那本子上现在还能看见眼泪掉在上面的凹痕。

池灿把它们放在桌上。

屋子里就只有一张这样的木桌子,满是时间和使用痕迹,好在还算大,靠着走廊这头的窗户边。池灿盖好饭盒,挪了挪小桔姐送来的笔记本电脑,给自己划出一块学习区域,他觉得李景恪应该不会不高兴。

李景恪下午送货前又跑了趟古城,晚上上夜班延迟了点,骑车回去的时候显示十点,对大多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当地人来说,已经很晚。

这天天气不错,池灿在厕所捣鼓半天热水,冷热参半惨兮兮地洗完澡出来,在窗口看了一会儿,实在没忍住给门打开了一道口子,蹲在门框边仰头看门前的垂柳和天上的星星。没有高楼大厦,空气里带着清凉的泥土气息,风城晚上的星星又多又密,还非常明亮,他好像从没有见过这么漂亮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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