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误的河 第15章

可池灿没见李景恪和谁一起下班回来过,李景恪肯定没办法和别人共伞,而他只是为了弥补自己的一个小过错而已。

他也想让李景恪不淋雨。

池灿握着伞柄走到车门口附近,在下车前不断地暗自做好了挨骂准备。

等车门吱吱呀呀又哐当一开,池灿撑开那把格外大的雨伞一脚踏进了雨中。

听见外面雨声的时候,隔壁厂房里的机器正停工。

雨似乎已经下了很久,李景恪站在打印机旁拿着打印出来的设计稿随便看了两眼,然后拉开铁门去了二楼仓库旁隔间的车间主任办公室。

车间主任不在,旁边的李姐抬头一见了他便开口道:“今天不用出去送货?”

她拍拍手上的花生红皮屑,接过李景恪手里的设计稿,踩着矮跟皮鞋跟着一起边下楼边说:“专做沙发的老齐这两天估计没空噶,我先拿过去给他们看看,谁让最近事多。”

“不是才新招了两个木工么,”李景恪停在一楼楼道口,伸手撑在起皮的漆皮栏杆上,面带微笑地看向李姐,“上个星期就找主任说过了,昨天也说过了,这两单要提前做。”

李景恪很高,带着无形的压迫感。李姐知道他虽然年轻,但是个难对付的硬茬,一时间也停在台阶上,左右难走通。

“提前做是提前做,你把设计图纸给了才能提前做不是?”她是工厂的老人了,再难对付的硬茬照样才二十出头,也还要在这里混口饭吃,面色很快如常地笑说,“这两单可是客户指定的全屋定制,你给一张我们赶一张,有问题吗?”

“能安排的都会安排,新招的木工有他们自己的事要干,小李啊,大家都很忙,你的单子加紧做也不能让整个工厂围着你转吧?”

李景恪沉默不语地让她说了很多,带笑的神色从不耐烦到彻底转为平淡,一双漆黑锋利的眼睛在傍晚不断飘来的雨丝里显得冰冷,但李景恪没再说什么,径直冒雨走到了隔壁厂房屋檐下。

按往常青木家具厂的订单数量,上个月以来称得上突然激增,像发横财走大运的人一般,天上掉下的馅饼正好砸中在老板头上。

不是老板,整个厂子里的大家伙也高兴极了,都干劲十足等着拿提成奖金。

李景恪从不相信这些,或者说相不相信都无所谓,反正都是打工赚钱,怎么也发不了大财,能活就行,不用太多。

他在这里两年不到,一开始只管送货,今年年初才开始重拾老本行学以致用,兼着做一点画图纸的活儿。

这次好几笔为主的定制大单却指名让李景恪来做,客户给出的理由是在看过案例展示后挑中的。惹得王八大的厂子里议论一片,仿佛人人羡慕。

可李景恪的事情却顿时难做起来,一再拖延的工期安排有违常理。

后背有些僵硬的李姐清了清嗓子,举着手里的A4纸遮头几步飞快跑到对面,叫了一声:“李景恪。”

李景恪没打算进加工厂房,靠在墙边掏出烟来,挽起的袖子下露出经过一个夏天暴晒后的青筋自然突起的手臂。

他在这片地方年轻得打眼,英俊得也更打眼,让人不敢靠近又忍不住想探究一二,厂房半个月才来一趟的财务都对李景恪关心得不得了。

这个月烟抽得多了些,第二包红河烟也见了底,他掂着打火机,受教般慢悠悠问她:“还有什么指教?”

“哪里的话,”李姐丰腴饱满的面庞讪讪一笑,忽然放低了声音说,“李姐也不是有意要为难你,小李啊,以前我对你能关照都关照了的,看你无依无靠,但人不错€€€€”

“第一次听说我人不错。”李景恪打断说道。

“你们年轻人不都这样,要多包容体恤,”玻璃窗里的机床继续响起来,她往前靠了一步,十分好心地开口透露,“跟你直说了吧,这次可能是老板要考验你,打算给你加薪升职,但要是考验没过……我可以帮你的,你看我们……”

李景恪垂下眼,仿佛不为所动,直截了当地说:“不必了,你看着安排吧。”

面对李景恪的不解风情和拒不配合,李姐逐渐收起笑容,越过他拉开门:“听说你还养了个弟弟?”她啧声道,“这可比不了一个人自由自在了,一不小心就是跟着一起喝西北风,可丢不起工作。”

李景恪点燃了烟,点头说道:“李姐刚刚打算帮我,看来是丢得起工作。”

加工厂房里的噪音陡然变大了一瞬,随着门打开又合上而恢复稳定。

李景恪在她走进厂房后终于得了清净,仍旧站在屋檐下抽烟。

这边朝着家具厂侧面,大青树种成了林似的,树干上盘踞着地衣青苔,树枝上缠绕着开了花的藤蔓,被雨打得扑扑簌簌。

他们旁边那栋屋子里不用加班的同事出来,打着伞经过时打了句招呼:“下大雨了,还不走啊。”

“走了。”李景恪说着却没动,直到外面重新空空荡荡,直到他把烟抽到了头。

手机忽然响了起来。

李景恪把烟扔进了旁边涟漪阵阵的水洼中,看着屏幕上程言宁的来电显示,接起来隔了一会儿才说:“我说过最近没时间,也没时间回你电话。”

程言宁是李景恪在职高上学时候的同校同学,两年前去的国外留学镀金,去年底休学一年才提前回来的。

他一如既往地给李景恪打电话来,可能是雨天心烦,此时语气终于不再那么平静体贴,说道:“你没时间没关系,我过来找你。”

“不用了,没地方招待你。”李景恪走出屋檐,走到车棚下开了自行车锁。

“因为那个半路捡回来的弟弟吗?”程言宁压抑着情绪问道,“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有人情味了,你还打算养他多久?他是池振茂的儿子,不是迟早都要踢开的吗€€€€”

“程言宁,”李景恪说,“这跟你没关系。”

他挂了电话,微微皱着眉抬手挡了下雨,穿过厂房之间的空地往前方走去。

池灿是谁的儿子,还要养多久,什么时候踢开,跟其他人都没有关系,这只跟李景恪有关。李景恪不需要其他任何人来插手他的事情,也不需要跟任何人说明。

尽管他知道丁雷从未打消把池灿接走的念头,所有人也都认为李景恪不是认真的。

李景恪确实不算认真。

很多问题他也给不出答案,人生往往有不计其数的时候就是没有答案,但他依然只需要自己来决定这一切,包括池灿的命运。

天色已经不早,早上把伞拿给了池灿的李景恪淋在雨中,对这样的情形似乎已成家常便饭,所以毫不在意地只低了低头。但今天风有些大,骑车回去不太现实,他打算去外面车站等车。

李景恪从厂房夹道里绕出来,刚一抬眼,就看见传达室外的屋檐角落里靠墙蹲坐着一个穿校服的垂头昏昏欲睡的男孩。

池灿下车后被传达室里语言不通的老爷爷一把拦了下来,凄凄惨惨求了好半天都是鸡同鸭讲,谁也听不懂谁的,池灿只得等在外面。

他坐车后本就头昏脑胀,在长久的等待里等困了,也不忘捏紧书包肩带,用半开的蓝格子伞挡在身前抵抗风雨。

积了很多灰的水泥地上被飘进去的雨点打湿得斑驳,一直快到池灿的脚边。他浅蓝色的裤腿上深色浸水的痕迹点点晕开。太阳落山后气温更是迅速回降,冷也是必然的。

然而池灿没有手机,不知道李景恪的联系方式,只会跑来他唯一知道的地方等李景恪。

甚至没有想过万一李景恪不在这里怎么办。

李景恪眉头紧拧起来,停下车走过去,停顿片刻后蹲了下来。

他直直凝视着池灿,伸手碰到池灿的脸颊和脖子时皮肤触感柔软又冰凉。

见人还迷迷瞪瞪不肯醒,李景恪抽走了池灿虚虚拿在手里的伞,穿过池灿的两只手臂,俯身试着把他从地上抱起来。

第19章 喜欢什么

在李景恪拉开他两只胳膊的第一下,池灿就醒了。

李景恪身上熟悉的气息虽然带着比往常更浓一点的烟味,但依然很独特,池灿从没在其他人身上闻见过,从前的大城市里没有,在风城也没有第二个。

尽管他们用的是最普通的超市打折洗漱用品,李景恪洗衣服时顺便捎上他的一起洗,洒的也是最普通香味的洗衣粉。

作为在李景恪床上偷偷打过无数个滚的“坏小孩”,池灿知道谁来了,醒得很快,装死也装得很快。

他眯缝着眼,耷拉着手,脑袋极其自然地搭靠在李景恪肩上,维持着不变的费劲姿势贪恋那一股终于让他等来的热源,身体软绵绵地让李景恪抱他,或者说是他想抱李景恪。周围依旧风雨飘摇,而他变得不再那么冷。

“适应能力不错,挺能睡的。”李景恪出声说道,没骂他出现在这里。

看着蓝漆铁门外经过了一辆摇摇晃晃的公交车,不是C7路,李景恪托着池灿停下来,顺手拍了拍池灿的后脑勺,仿佛已经把他耍小心机的行为看穿得一清二楚。

到了这个地步,装得太死好像也不行,池灿含含糊糊哼了一声:“嗯?”

李景恪失笑片刻,下巴被他的头发蹭得发痒,终于半起身弯着腰垂眼看向挂在身上的人。

他看不见池灿已然紧张得眼皮颤颤的脸。

池灿浑身摸着也冰冰凉凉,校服上带着手搓洗衣服粉的香气,才发没多久的衣领边却已经沾了几条新墨水笔印子,书包肩带上也画着几只潦草的火柴小人,还有不知名的数学公式,很难让人相信那是因为读书太废寝忘食而写上去的。

想起池灿中考前每次开始写作业都坐不住屁股的那副苦大仇深的模样,李景恪不知道池灿到底怎么被读书下的紧箍咒,可能是当初叫池灿去街上要饭把人给吓着了,最后居然还真让他努力了出来,念了个方方面面都最优选的公立高中,为他省去不少事。

池灿这颗灵活的脑瓜子里大概是装了些学习底子和天赋的,就和他有生存下去的觉悟和聪明一样,都有,但不多。

因为娇生惯养被保护得太好。

李景恪嘴上说他不小了,但池灿依然只是个正处青春期的倒霉孩子,早上起床要人催,衣服不会自己洗,下雨天来送伞也能把自己弄成这副泥地里滚过一圈的狼狈样子。

“打算赖到什么时候去?”李景恪再开口声音有些低,他对池灿说,“不如今晚你就睡在这里了。”

池灿心中一紧,来不及反应,他就感觉李景恪直起了身,搂着他上半身的那两只大手也忽然松了松,使得佯装没完全醒、还曲着腿不能自主站立的池灿无助地往下滑去,瞬间又要跌坐回脏兮兮的地上。

“哥€€€€”

不过好像只是虚惊一场,池灿才喊一声,脑袋滑到李景恪腰的位置就停下了。李景恪卡着他的腋下把人提溜住,往他后背上一拍,松开手,池灿松了口气,立即蹬腿站稳起来,边揉眼睛觑觑李景恪,边解释道:“我刚刚不小心睡着了,哥,我来给你送伞的,我们回去吧。”

见他这会儿一下站得比田埂上的稻草人还直,李景恪问道:“谁让你来送伞的?”

池灿来的路上就已经想过了,虽然根本没想出什么好答案,但至少可以足够镇静面对,他含糊说:“下雨了,雨让我来的。”

“什么?”李景恪捏住他的脸笑问。

池灿瞥见远处厂房好像来人了,怕这样被看见了丢人,认真地回答:“如果早上是我把伞给你了,哥哥你也会来给我送伞吧,我们又不是别人。”

李景恪沉吟片刻,并不觉得池灿的理由很充分,但对池灿而言好像那么理所当然。

我们又不是别人。

李景恪对池灿而言不是别人,从他把哥哥喊出口一刻起就不是别人了。他算得非常清楚。

旁边传达室的大爷终于听见动静慢悠悠打开门来。

李景恪没再跟池灿说什么,闻声走到矮门边跟那个大爷聊起来,池灿才发觉他们说的是白语。李景恪说得很流利,和老人家对话声音温和平淡,池灿至少能听出这是什么方言。

偏偏从那老爷爷嘴里说出来却宛如天书,混沌嘈杂,他一个字都听不懂,害得他在外面受了这么多罪。

李景恪似乎跟对方解释了两句,不多时便转身取自行车去了。

期待回家的雀跃又涌现上来,池灿站在旁边,等着给李景恪撑伞再一起回去。

可他低头一看空空如也的双手,心想坏了,伞呢?

不会刚刚打个盹儿的功夫就把伞弄丢了吧?

李景恪推了自行车回来,看着池灿慌慌张张一脸茫然,问道:“在找什么?”

池灿仍然低头四处找着,往他方才蹲坐的角落又看了眼,边拍屁股灰边说:“有人偷伞……”

“那去把他找到抓起来。”李景恪把手里的伞一把扔过去,笑了一声。

“没人偷伞,我没看见。”

池灿接了伞,顿时不迷茫慌神了,不好意思地笑笑,撑开伞跑到李景恪边上。

然后他们一起走进了雨中。

他们耽误的那些时间倒不算耽误,到了路边,每隔小半个小时才来一趟的C7路公交车没多久便穿过前方拐弯那片小树林,哪怕没到站点,车也缓缓停了下来。

是有人恰好从车上下来。

风城的公交车上车要靠站点,下车却不必,当地人朝司机喊一嗓子,说下就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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