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冠客 第6章

破皮了。

沈澍只来了半日,便折腾得他受了好几处伤。下巴此刻还隐隐约约疼着,姜裴记仇得很,声音冷冷地骂他,“狗崽子。”

骂出口又觉得不解气,小狗是很可爱的生物,毛茸茸地会摇尾巴,眼前的人却要可恨得多。

于是又改了口,“狗东西。”

“哥哥好不讲理,”狗崽子委屈极了,连眼都要红起来,“刚刚哥哥都把我从床上踹下来了,这时还要骂我。”

“自己没坐稳,还要赖我,”姜裴不吃他这一套,很轻地瞟了沈澍一眼,“这么大个儿的台灯,亏你想得出。”

“我当然是为了全哥哥的面子。”沈澍坐去床边,继续盯着那张唇瞧,想着上头的颜色是自己的缘故才有的,越看越是喜欢,伸出拇指,跃跃欲试着想去蹭一蹭,“哥哥没有主动亲我,我都不计较,还遂了哥哥的心愿,替哥哥说了谎。”

“结果还要挨哥哥的骂,哥哥自己想一想,是不是很没有道理。”

姜裴甫一张口,还未发出音节来,唇上便蹭到了一点温热。

是狗崽子的拇指肚。贴上来,还十分不客气地蹭了两下。

“哥哥的嘴唇好软。”

姜裴觉得头疼。

他面对沈澍时总会习惯性地束手无策,永远不知道这个人下一刻会做什么。

接近他的人都有所求,为着他所拥有的金钱,地位,或是旁的什么。

只有沈澍没有。

不,还是有的。

他似乎是想要姜裴的一颗心。

姜裴很困惑,甚至是生出了不解。

怎么会有人执着于这样廉价而又虚无缥缈的东西。

他猜不透沈澍,也无意去多费心思猜想。

只是这个人的出现太猝不及防,像是台球桌上突然自己生了脚的母球,呼啸着一路横冲直撞,将他原本轨迹既定的人生撞得七零八落。

而在此之前,姜裴习惯了按部就班,从未尝试过任何的改变,每一个球都很老实地在原本的路线上,预备着总有一日滚进袋口中。

他突然想起了一个月前,他见到沈澍的那一天。

五月十九日。

他很少会对某个日期记得很清楚,似乎对数字天生不敏感。

但那天很巧,因为第二天就是5.20,据说是恋人们很喜欢的节日。

也是他原本要和秦衾举行婚礼的日子。

秦衾是很看重仪式感的人,对婚礼日期的挑选很认真,甚至特意地花了一笔钱,请了人来算过,才定下了5.20这天。

出于好意,姜裴也问过她,5.20这个日子有些特殊,需不需要再考虑考虑。

在前男友的祭日结婚,不怕他飘过来观礼吗?姜裴带着真情实感的忧虑问她。

秦衾当时直接一脚踩上了桌子:他最好有胆子来!来了就把老娘带着肚子里的崽子一块儿带走!不来就他妈不是男人。

姜裴不知道人死之后,游魂分不分男人女人,但他还是胆战心惊地将秦衾从桌子上拉了下来。

不然他怕徐铭没带走秦衾,倒先把她肚子里的那个带走。

他知道秦衾在说气话,因为下一刻,这个号称自己有洁癖的女人就趴在刚刚被自己踩过的那张桌子上,嚎啕大哭。

他知道她在思念某个人,并且因为再也见不到而哭泣。

他看在眼里,好像又看不分明。

十九号那天,他并没有联系秦衾。

他知道秦衾会去哪儿。

南山公墓。

这样的日子,她一定会去陪着那个人。

毕竟她第二天,就要成为别人的新娘。

虽然是假的婚礼,但是姜裴代入一下,觉得如果自己是徐铭,死了之后飘在天上,看着自己的未婚妻和自己的发小手牵着手往教堂走,面对面地念结婚誓词,最后说不定还要迫于流程亲上一口,大约是会气活过来的。

那天有几个生意场上的朋友打电话来,说要给他办一场派对,好好庆祝最后一个单身夜,被他婉拒了。

最后他独自驱车去了海边。

很突发奇想的一次行为,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

坐在沙滩上,看着橘红色的落日挣扎着,不甘愿地坠入海底。

像是一颗饱满多汁的橙子被鲸鱼吃掉。

沈澍就在这时出现在他面前。

穿了一件白色的T恤,胸前印了颗切开一半的橙子。

落进海里的橙子又跳了出来,很活泼地咧嘴笑着站在他面前,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对他说‘嗨’。

第10章 沙滩

姜裴很少愿意和陌生人交流。

人类迸发出的异样热情往往会让他感到不适应,像是正方体不小心滚进了圆球堆里,平白地生出一种不合群的无措。

事实上无论出席什么场合,他更喜欢的还是一个人呆在角落里。

最好再离餐台近一些。

那些精心摆放拼盘,带着榛子杏仁碎和巧克力内馅的点心远比交际更让他愉快。

如果可以,他甚至愿意一整晚都只和摆放甜点的水晶高脚碟交谈。

但很可惜,这样的机会对他来说几乎没有。

有家世和容貌在,他很难不成为人群瞩目的焦点。

一群群的人簇拥上来,涨潮一般,浪头推着他,离散发着香气的甜品塔越来越远。

久而久之,姜裴琢磨出了一种应对办法。

他决定给自己选择一种表情,然后保持沉默。

能够长久地固定住表情不变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所以他一般会将面前站着的人想象成一只袋鼠。

一种在他看来形状怪异的直立动物,不亲人,且带有一定的威胁性。

按照徐铭的话来讲,当他被姜裴用这种表情看着时,会觉得自己像一袋没有眼色的,被丢进可回收垃圾桶的有害垃圾,下一刻就要自惭形秽地往隔壁垃圾桶里跳。

这一招被证明真的很管用。

最起码在宴会上,他的身边终于不会围着浪潮般的人头了。

人们只集中起来窃窃私语,说他高高在上,冷漠又难以接近,不会有人知道这位不近人情的姜先生刚刚偷溜去露台上塞了一嘴的奶油泡芙。

于是姜裴对于它所呈现出来的效果表示十分满意。

但是这一招对眼前站着的人似乎不太好使。

因为姜裴此刻正在沙滩上坐着,手撑在身后,两条长腿交叠着前伸,是一个很舒服惬意的姿势。

同时也意味着不是很体面。

而来人站得笔直,一只手斜插在上衣口袋里,腰背绷成了一条弓弦。

这样的角度使得姜裴不得不微微仰起下巴才能勉强将人看得完整。

首先在气势上就输了一截。

无论什么样的表情,被人居高临下地看在眼里,想要传达出的意义都免不了被扭曲。

穿着橙子T恤的青年站在姜裴面前,阳光自他背后而来,长长的浓重的黑色影子投映在地面上,将姜裴整个包裹进去,连带着莫名的让人不安的压迫感。

在那声似是而非的招呼过后,青年就没有再开过口。他的脸埋在阴影中,叫人看不清楚神色。

姜裴很努力地试图将眼前人想象成袋鼠,然而一坐一立之下,微妙的的身高差使得他构想出的袋鼠成了身高五米的肌肉健将。

于是他只努力了一下,就很迅速地放弃。

仰着头看人实在很费力,下巴紧绷着,日光刺得姜裴微微眯起了眼。

“你好。”他抬起一只手遮在眼前,回应这个热情打招呼的青年。

青年站着,似乎有些局促,一只手将T恤的边缘攥得很紧,很有礼貌地小声问,“我可以坐下来吗?”

实在是很奇怪的问题。

青年表现出的语气就好像如果姜裴不同意,他就宁可在太阳下站上一天。

姜裴感到诧异,回答他,“请便。”

青年得了他这句话,像是很愉快似侧过身,嘴唇微微张开,露出了两颗很小的虎牙尖尖。

下一刻,青年就并排地坐到了姜裴身边。

他坐下的动作很随意,歪斜着落地,T恤下摆沾上了沙粒都好似未觉。

先前那只手倒是依旧揣在口袋中,像是在捏着什么似的,并不曾拿出来。

“你是一个人吗?”青年坐下之后,立即很自来熟地扭过头来同姜裴说话,嘴角在很明显地向上翘着,是心情很好的模样。

同坐得离姜裴太近,两人间的距离几乎算得上是亲密,肩头都要挨在一起。

姜裴很不习惯这样的相处,于是沉默着,幅度很小地点了点头,当作回答。

接着,他往旁边挪了很小的一点距离,不至于太过失礼,克制地表现出自己不愿交际的意向。

他希望青年能够看懂。

青年很几乎是立即注意到了他的动作,于是很适时地跟着他移动,把两人之间的距离再次缩小。

动作间,两人的肩膀轻轻地蹭过,发出很细小的衣料摩擦声。

姜裴皱了下眉,偏过头去看了他一眼,情绪里带了一点轻微的不悦。

他很在意同人相处中的分寸感,而青年明显越了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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