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裴捏着汤匙,动作很轻地在碗中搅了搅。
他并不清楚沈澍的过去。
沈家对这位小少爷的身世,向来讳莫如深。外界知道的,也只是沈澍并非沈家正头夫人所生,算不得受宠,至少比起沈洄那位正经来头的少爷是万万不及的。
至于后来,沈自清病了后,沈澍在沈氏独揽大权,铁腕手段,更没人敢拿着他的身世做文章。
大约是很孤单的。
像他第一次遇见沈澍的时候,被人欺负了,灰头土脸的,连还手都没办法。
那样小的孩子,什么事都还不懂,没有人在身边护着,明里暗里,大约吃了不少的苦。
“她是土生土长的黎城人,和刚才的阿婆一样,穿筒裙,带亮晶晶的银饰,头发编成辫子。”
“我记不清她长什么样子的,但大约是很好看的。”
“那她……现在呢?”姜裴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碗壁,问出来又觉得后悔。
世上做母亲的,哪有眼睁睁看着小孩子受苦的道理,总归是有不得已的缘故,说出来徒叫人伤心。
“死掉了。”沈澍垂下眼,筷子落在餐盘上,很轻的一声响。
“她喜欢上的男人是个混蛋,背着家里的妻子出来偷腥,骗她说自己单身,会娶她。”
“她信了,怀着孕,结果男人跑了,他妻子家的人来黎城打砸一通,爸妈嫌她丢人现眼,就把她赶了出来。”
“她一个人生下小孩子,养大,过了几年,男人那边又腆着脸来把小孩抢走了。”
从窗边可以看到远处的河川,墨绿的水纹,闸口处老旧的水车吱呀吱呀地转。沈澍的目光落在上头,虚虚地浮着,没什么焦点。
“孩子被带走的那天夜里,她就跳了河。”
“那时候正赶上汛期,水势大,尸体被冲出去很远,捞不到,等了半个月,被冲到几公里外的河滩上,她爸妈才去认领收殓,随便找了个地方埋了。”
鱼汤放冷了,那点白色的热气消弭,隔着桌面,沈澍看向姜裴,看着那双浅琥珀色的,很温柔的眼睛。
“哥哥,”他的声音很低,慢慢地开口,“我说这个,不是要让你同情,觉得我可怜,就心软了。”
“我只是,没有别人可以讲来听。”
他别过头,去看那一枝被姜裴牵进来的爬山虎藤,柔软而盎然的绿。
“她大约是这世界上很稀少的肯爱我的人。”
“我很想她。”
是因为这样吗?因为稀缺,所以得到的一丁点爱,都万分宝贝地收进怀里去。
你遇到一只小狗,它在脏兮兮地流浪,受了伤,你把它抱回去,洗干净,裹进柔软的毯子里,填饱它的肚子。
你没有养它,但是它眨巴着圆溜溜的黑眼睛,擅自地把你当作了家。
是天底下最笨的笨蛋小狗。
漫长的安静里,姜裴夹起一块如意糕,放进他面前的碟子里。
“是甜的。”
甜食会叫人心情好。
给你吃点心,不要哭。
第91章 疼痛
巷口摆了个糖炒栗子的小摊。
铁砂在锅里“唰唰”地响,翻搅出一点蜂蜜的甜香。
沈澍接过冒热气的油纸包,递到了姜裴手中。
两个人并着肩,沿着石板路慢慢地走。
栗子壳有一点烫手,指尖微微用力,就发出“喀嚓”的轻响,露出饱满的松花黄的栗子肉。
姜裴垂着眼,很认真地剥出来完整的两颗。
一颗送进自己口中,另一颗犹豫了一下,用手肘碰了碰沈澍。
“吃吗?”
沈澍带了点惊讶地扭过头,看清了他手中的栗子,微微一笑,朝着他张开嘴示意,“啊~”
姜裴十分冷酷地收回手。
接着就被沈澍握住了手腕,拉到嘴边,再一口吃掉。
舌尖把果仁卷走,温热的,有意无意地碰到指尖。
“好甜。”沈澍对他讲,弯着眼睛,像是意有所指。
姜裴又觉得这个人坏心眼儿,抱着板栗袋子,再不肯分给他了。
“哥哥好小气。”
“闭嘴。”
汽车发出些轰鸣的声响,从巷口绝尘而去。
一旁的巷子中悄然拐出来一个戴鸭舌帽的男子,帽檐压得极低。
他看向驶出一段距离的汽车,眯了眯眼,举起手机拍了张照,,点击发送后,又悄然混入了巷外的人流之中。
大约是下过雨的缘故,高速上也起了薄雾,能见度不及平时。
车窗玻璃上凝了层细小的水珠,沈澍开了雨刮器,又将车速降得比平常低一些。
副驾上传来€€€€€€€€的声响,是姜裴在扒栗子壳。
他做这种事向来是十分认真的,唇微微抿着,眉尖不由自主地蹙起来。
沈澍用余光瞟了一眼,忍不住想要笑,觉得这人若是再鼓起脸颊来就更妙,像是冬日里屯粮的花栗鼠。
车厢隔绝了潮冷的空气,剥出的栗子肉摞成一小堆,带着暖融融的甜香。
他身旁坐着拐来的漂亮公主,温柔又心软,待他最好,还将最喜欢的甜点心也一并给他。
汽车行驶在雨后的高架桥上,他们一直向前,把不好的一切都远远抛在身后。
这样的时刻十二万分地难得,适合表白,适合承诺,适合叫沈澍鼓足一点勇气,去给姜裴一个很久之前的答案。
他还没有完全想明白,但是不要紧,总是可以说出口。
“哥哥……”他叫姜裴,声音低低的,眼中带着那样深的喜欢和依恋。
后半句没有来得及讲出口,沈澍的瞳孔蓦地紧缩。
对向行驶的车道上,一辆厢式轿车朝着他们的车头方向疾冲而来。
下一刻,在车身相撞的轰然巨响中,沈澍扑过来,死死地将姜裴护在了身下。
“小心!”
音节从喉咙里发出,嘶喊着,后知后觉地落进姜裴耳中。
那样短暂的撕心裂肺。
时间与场景在拉扯中变慢。
姜裴看到浅黄色的栗子果肉滚落到地上,碎成了粉末。
有什么液体,温热而粘稠,滴落在他脸上。
他像是感觉不到痛,又像是全身上下无一处不在痛。
痛感被锐化成丝线,牢牢将人缚住,每一下动作都挣扎出难忍的疼。
“沈澍……”
姜裴颤抖着手指,一点点抬起,去触他的脸。
“沈澍,你说句话……”
伏在他身上的人静悄悄地沉睡着,再也没有应答。
第92章 告白
沈澍是在两天后醒来的。
他醒来时正值午后,窗外落了细碎绒白的雪,圆胖的雀鸟在上头蹦跳,黑亮的眼睛,喙撞在窗上,发出“笃笃”的轻响。
今年的第一场雪,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落下。
他听见门扇轻响,费力地移过目光去瞧,正正撞进那双浅琥珀色的眼中。
姜裴像是怔了一瞬,脚步不自觉地停下,鸦黑的长睫微微颤着,落下,又掀起。
“你醒了。”他轻轻说道。
声音压得很低,像是唯恐吓走了窗边的雀鸟。
他刚刚在水池边洗了橙子,圆滚而新鲜的一颗握在手里,手指松了劲,掉下去,咕噜噜地滚到沈澍的床边,一道橙黄色的直线。
“沈澍,”像是为了试探真假一样,他又开口叫他,“沈澍。”
“嗯,”沈澍忍不住又想要笑,艰难地动了动嘴唇,发出的声音带着喑哑,“哥哥,是我。”
“哥哥,”他开口对姜裴讲,“我很想你。”
“我做了一个梦,梦里离你很远很远,怎么都见不到。”
“是梦而已。”姜裴走到他身边,把橙子捡起来,放回到了床头。盯着他,像是从前没见过一样,仔仔细细地瞧。
“醒过来,就没关系了。”
“嗯,”沈澍看着他,眼睛一点点地弯起来,“我知道。”
“所以我醒啦,哥哥就在我身边。”
天气缘故车速很低,碰撞角度又十分巧,沈澍身上骨折了几处,脏器却没有什么大的损伤。而被他护在身下的姜裴则只有几处软组织挫伤而已。
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沈澍如今住的这家医院是望城市中心一家私人医院,位于姜氏旗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