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鹤站在人群中,眯起眼睛也看不清座位卡上的名字。
他甚至没有看清傅云峥的脸。
台下衣香鬓影, 合上光华灿烂,这一面只能勉强算是初见,连相遇都称不上,后来回想喟叹万千, 称得上‘当时只道是寻常”。
但作为旁观者的黄少航却有不同看法:
“你看到他的第一眼,眼神是亮的......你从没有这样看过一个人。”
黄少航的声音很轻,是这场梦境中最好的旁白:
“我担心你不喜欢男人,总怕说了以后连朋友都没得做,可看到那一眼后,我明白了......你只是不喜欢我。”
“或者说......你只喜欢他”
余鹤倏然醒来。
睁开眼晴, 天还是黑的。
又没能一夜睡到天亮,好烦。
余鹤翻过身, 环住傅云峥的腰,郁猝地把脸往傅云峥后背上一贴。
傅云峥也醒了, 转过身抱着余鹤:“又做噩梦了?”
余鹤动了动:“吵醒你了吗?”
傅云峥说:“算不上吵醒, 你脑袋往人后背上一磕, 应该算是撞醒的。”
余鹤伸手在床头摸了摸, 按亮台灯:“我每次醒来都不知道自己在哪儿,总忘了自己己经回家了。”
傅云峥靠在床头上, 安慰道:“从外面出门回来都这样。”
余鹤也坐起来:“人真奇怪,提心吊胆时睡得倒挺香, 现在安稳反倒睡不好。”
他们从缅北回国有半个月了。
观云山景色如旧,傅宅后院的银杏叶黄了,金色的叶子铺满草地特别好看,傅云峥腰后的伤口也逐渐愈合,皮肤表面只留下一道淡粉色的疤痕。
在缅北发生的事,永远留在了缅北。
迈进国境线,那些鲜血与动荡全然留在身后,余鹤再也不会突然听到枪响,也不会在街上看到帮派间持械斗殴。
有些很多事情发生时惊心动魄,但走过去转身回望,原来也不过如此,就像傅云峥腰后那道寸长的疤,而今再看,余鹤也找不回在佛寺殿前那一往无前的决绝。
在外面见了众生、见了风雨、见了生死,余鹤发现这个世界比他想象中还要残酷,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苦楚和命运,他谁也救不了,心中百感交集又失望无力。
不闻、不见、不伤心,余鹤哪里都不想去了。
他像一只倦惫的小鹤,在天地间飞了一圈,身心俱疲,回来一头扎回观云山,还是躲起来最安全。
观云山的岁月清净悠长,时间形成了一种相对静止的概念,日复一日,往前走的仿佛只有日历上的数字。
没有变化的感觉很安全。
傅云峥也没去公司,陪着余鹤呆在傅宅,两个人就在庄园里,其他地方一概不去,也没什么外客,从早到晚两两相对,仿佛回到了余鹤刚来傅宅的时候。
高大的别墅隐在庄园深处,宛如古诗中描写的归隐之地。
虽然夜里余鹤抱怨睡不好,但后半夜再次睡下,醒时天光大亮,俨然又睡了六七个小时。
傅云峥知道余鹤这阵子心情不好,也没调侃他一觉睡到中午。
书房内,余鹤铺了笔墨,在宣纸上临陶潜的《归去来兮辞》,笔走龙蛇,洋洋洒洒写下半篇,自觉写得尚可,就叫傅云峥来看。
傅云峥眼神落在宣纸上:“余少爷这是要归隐吗?”
余鹤在书案边的茶台前坐下,好一番繁复的操作,终于倒了一杯茶给傅云峥:“事与愿违,外面实在没什么意思,以后我就在观云山品茗、写字、养猫、种田......”
才喝了一口茶的傅云峥好险没被呛着。
傅云峥放下茶杯:“种田?你还会种田?”
余鹤撑着手靠坐在木椅上,慵懒道:“咱们不是有专门种有机蔬菜的温室吗,我跟管大棚的刘哥要了一垄地,你爱吃什么菜,我种给你。”
傅云峥随着余鹤折腾,并不反对,只要余鹤喜欢自然是做什么都成,喜欢学医时就学医,现余鹤在不想学了,想种地那就种地吧。
现在余鹤整日满身丧气,倒有点‘学医救不了天下人’的意思,只不过有些人是换了思路,弃医从文,而余鹤则是原地摆烂,哀哀怨怨。
不过对于余鹤学医这件事,最有发言权的也不是傅云峥,而是余鹤的师父沈涵。
余鹤小半年游历回来,受了好大打击,也不爱见人,沈涵很是担心,给傅云峥打了好几个电话询问,说打不通余鹤手机。
傅云峥问余鹤:“怎么手机都不用了,你师父找不到你,电话都打到我这来了。”
余鹤扬头起,超然物外般感慨:“手机也没什么意思,你在手机上看到的,只是别人想让你看到的,根本不是真的,人的心思都在手机上,就只会用眼睛看屏幕,不会用心去看世界了。”
傅云峥:“......”
真是好有道理的一番话,只是从余鹤嘴里说出来怎么就这么奇怪?
对于余鹤的状况,傅云峥也和沈涵聊过。
年轻人在外面受了挫,跌了跟头,产生逃避心理很正常,好在倒是有观云山这么个地方供余鹤躲着,不必非要出去接触外面的世界。
傅云峥原本是不想管,他劝沈涵说:“年轻人在外面折了翅膀,养养总会好,旁人说什么都显得空伪。”
沈涵对此持反对意见,他认为余鹤是没经历过什么挫折,还要再摔打摔打才好。
听闻余鹤不想再学医,许久未曾动怒的沈涵真生气了,毫不留情面地说:“他现在还有这么些感慨,说明还是没摔疼,真摔疼的人是说不出这些废话的。还谈什么归隐?他才见了多少人,经历了多少事,还没真正落在这凡尘里头,谈什么勘破凡尘,就是你惯得!”
傅云峥没否认,应了一声:“您说的对。”
“你也不能对他宠溺太过!”沈涵叹道:“哎,这孩子鬼精鬼精,知道你惯着他才敢这样,你看他要是在沈宅他敢这样吗?”
傅云峥无言以对。
向来慈和的沈涵罕见的疾言厉色,急声对傅云峥道:“再说这点风雨算什么?这天底下每分每秒都在死人,绝症病人更是多的是!躲在观云山就能躲得过天命、躲得过生死了?他现在能做块儿烂泥黏在你这块儿墙上,有一天你要是不在了呢?谁还能托着他!他还能躲到哪儿去,躲在你棺材里吗?”
傅云峥多少年没被人这样劈头盖脸的训斥,沈涵是长辈,他也不顶撞。
傅云峥语调平淡地说:“沈老,您也知道我拿他没办法,不然我叫他接电话,您亲自说说他,您是他师父,他总能听进去。”
电话那边安静了两秒,而后话筒中传来一声轻咳。
沈涵缓下语气:“算了,年轻人经不住事儿,话说重了又要哭,就先这样吧,我再想想办法,你也别说他了。”
傅云峥:“......”
沈涵一听余鹤不学医真是着急,不舍得骂余鹤,急赤白脸地冲傅云峥发作一通,又担心傅云峥转头去说余鹤,还专程交待傅云峥也不许说。
这偏心眼的老头。
傅云峥心想,我本来也没说他,我是拿他没办法,您自个想辙吧。
但纵是傅云峥也没想到,沈涵想的办法居然是给余鹤送来一个徒弟。
作为师父替余鹤收徒天经地义,而且这徒弟不是别人,正是沈涵的亲孙子、刚上大学的沈铭乐。
沈铭乐天资极佳,听说也是个学医的天才,才十七岁就在中医药杂志上以第一作者发表了论文。
余鹤看到沈铭乐的第一眼,就觉得这小子不服不忿,比当年的自己有过之而无不及。
十七岁的沈铭乐恃才放旷,平等的不服所有人。
只见他一身休闲装,背着个黑色单肩包,脖子上挂只白色耳机,眉眼间满是傲气。
沈铭乐父亲是余鹤的大师兄,名叫沈松风,人如其名,长袖长裤,板板正正站在那儿。
余鹤瞧见沈松风不自觉挺了挺背,心说自己到底也是做师父的人了,别说把人教多好,至少不能跟自己学的散散慢慢,桀骜不驯。
沈松风对自己这个小儿子无可奈何,他要是管得了,也不至于千里迢迢把儿子送到余鹤这儿来。
论沈氏一门规矩,沈铭乐应该拜自己的父亲为师,大概是所有男孩都有强力反抗父权的阶段,沈铭乐上高中后和沈松风关系很僵。
师叔这一辈就这么些人,这对父子眼下不愉快,谁会这时候主动收沈铭乐为徒?再说沈铭乐是沈老的嫡孙,姓沈的都管不了,他们怎么管。
沈铭乐拜师的事儿,就这么耽搁下来。
要说这人老成精,最后还是沈涵另辟蹊径,一锤定音:“让他做余鹤徒弟,去见见什么是真正的天才,去去他身上的浮躁,余鹤最近正没趣,成日犯浑,做了师父也能稳重些。”
沈涵也是从十七岁过来的,说到底沈铭乐身上这股子高傲劲儿还是随自己,故此沈涵非常清楚怎能消磨少年不知天高地厚的狂傲。
沈松风觉得确实是个法子,别人或许会看在沈涵的面子对沈铭乐礼让三分,余鹤可不会,傅云峥更不会了。
沈松风左思右想,又有些犹豫:“可是乐乐他不服小师弟,小师弟最近心绪不佳,我怕这逆子顶撞小师弟,再把小师弟气着。”
沈涵轻笑一声:“你且把沈铭乐送过去,你放心,只有余鹤气人的,我还没见过谁能把他气着。”
就这样,沈铭乐被送到了云苏,第一次见到了余鹤。
余鹤拜师的那会儿,沈铭乐正在高考冲刺,住校复习没回家,高三的假期本就少,等沈铭乐放假,余鹤早回云苏了,因此一直没见成。
听他哥说,这位叫余鹤的小师叔长得特别好,像大明星。
沈铭乐当时想,男人长得好看有什么夸耀的,余鹤不就是因为好看,情人上位,才得了爷爷的推荐函进的大学吗?
后来在思邈杯得了三冠,一时风头无两,倒是没人再提余鹤曾经被包养的事儿了。
沈铭乐不觉得余鹤有什么天赋,不过是占了嗅觉灵敏的优势,正好对了思邈杯辩药的路子。
沈铭乐双臂交叉抱在胸前,上下打量着这位漂亮的小师叔。
漂亮这个词,并不适合形容一个男人。
但沈铭乐看到余鹤,脑子里蹦出的就是明艳逼人四个字。
余鹤漂亮,但不俗气,更没有脂粉气,宛若惊鸿照影,翩然一眼就让人情不自禁提起精神,凝目细看。
面如冠玉,又唇红齿白,双眸如星。
所有形容好看的词,放到余鹤身上都很合适。
傅云峥已是人中龙凤,玉树临风,可余鹤站到傅云峥旁边非但没有被比下去,反而相得益彰,犹如天作之合。
好看是好看,可惜是个漂亮草包,没什么真才实学。
沈松风看见自己儿子的表情就知道他在想什么,伸手在沈铭乐后脑勺一拍,沉声道:“发什么愣,叫人啊。”
沈铭乐回过神,微微躬身,打了个招呼:“小师叔,傅先生。”
沈氏一门是医学世家,很讲究尊师重道,规矩很重,徒弟向师父行礼再寻常不过,倒是余鹤看同龄人给自己鞠躬,总觉得跟吊唁似的,别扭得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
余鹤轻咳一声:“乐乐,你不用这么客气。”
沈铭乐回了一句:“我叫沈铭乐。”
余鹤自己就没大没小,并不觉得沈铭乐在顶撞他,沈松风却觉得儿子很不懂事,当着他面还敢忤逆师长,规矩都白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