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跳在这时落拍,缓掉一秒钟后再次重拾正常节奏。不合时宜地,裴哲竟感觉自己被一丝酸甜的快乐占据,就好像梦的最后他即将不再孤身一人。
是赵以川的家。
毫无疑问,符合逻辑。
赵以川已经问第二句了:“有没有哪儿不舒服?”
裴哲摇头,手指揪住毛绒毯子再放松。
赵以川看上去只是暂时离开,手里端着玻璃碗,装满到2/3的地方,车厘茄、蓝莓、芒果,正好凑出一团鲜艳三原色。
赵以川自顾自地走到飘窗边放下玻璃碗,坐得随意,一条腿自然地架上膝盖抵住桌角。他打了个哈欠,继续拿起那支滚落在大理石台面的笔,勾画两行后又去够蓝莓。
凑到嘴边刚要吃,赵以川想了想,改成递给裴哲。
大约喝了酒的脑子都需要很长时间恢复思考,所有反应都成了下意识。裴哲看清他的意图后摊开两只手,往前坐了坐。
像投喂小动物似的,赵以川突然想。
松开手,蓝莓落到裴哲掌心,和想象中的画面一模一样。
嘴角不经意地向上扬,很快被他强行压制。
果香和沉甸甸的重量唤醒了麻痹的感官,裴哲眼神发直,低头吃一个,蓝莓的甜味在唇齿间扩散,终于帮他找回了语言能力。
只是一开口,声音仍有宿醉的沙哑。
“……我在你家啊。”
语毕发现自己问了个蠢问题,但赵以川依然回答了裴哲:“昨天接到电话,楚畅说你喝醉了,让我去接。”
裴哲停止咀嚼动作,不安地看向他。
尽管他知道自己不发酒疯,多半也不存在醉后失言或失态,可他无端不愿意被赵以川看到。就好像那是裴哲不为人知的一部分,除非亲近亲友无法得见,赵以川显然没和他近那个地步,他还想维持形象。
但另一方面,裴哲怀着隐秘的惶恐,开始担心赵以川从此觉得他缺点变多。
好在赵以川似乎并不反感他,拿着笔看他时依然笑了,熟悉的有点坏的促狭:“裴哲,你喝多以后像闪电一样。”
“闪电?”裴哲眉心一皱,“什么闪电。”
“《Zootopia》里那只树懒啊。”赵以川学它的经典台词,末了说,“你昨天戳一下说一句,说话超慢,一个词一个词的……”
特可爱。
他咽下最后三个字。
听赵以川形容着,裴哲难堪极了,他眉心那道细褶越来越深,常年亚健康的苍白脸上竟浮现一抹不正常的血色,手足无措地抓着那一把蓝莓。
赵以川不开玩笑了:“来,喝点水吧。”
不知什么时候,空空如也的小熊玻璃杯装满了温水。
温水和蓝莓的甜味安抚了裴哲的情绪,他选择丢掉像树懒的那部分,还算体面地向赵以川表示感谢:“昨天给你添麻烦了,我……”
话语到一半,裴哲低头后发现原来他穿的衣服裤子都不是自己的。
难道赵以川还帮他换了衣服?……
一阵酥麻淌过指尖。
裴哲尚未回神,赵以川又给了他一颗措手不及的炸弹。
“你还吐了。”
赵以川坐在原处,逆光,头发剪短了不少,但边缘仍被勾勒出毛茸茸的蓬松。他单手撑脸,侧过头,无限的耐心:“喏,睡衣,我没穿过的€€€€说起来我第一次见有人喝醉了能自己换衣服,而且站得还挺稳。”
顺着赵以川指的方向,裴哲转过头,双人床的另一侧,自己的毛衣和T恤都折得整整齐齐叠在一起,但很干净,没有任何污渍和呕吐物。
“吐了?”裴哲后知后觉,要去看惨烈的残骸,“我吐哪儿……”
“逗你玩儿的。”
裴哲:?
赵以川站起身,单手揉揉裴哲的头发:“好啦,就算真吐了我又不会跟你计较。”
“……现在是我不跟你计较吧?”
裴哲这时难堪又恼火,忽略了赵以川搓他像搓淋了雨的小猫小狗,回嘴一句后觉得自己理亏,慢半拍说:“对不起。”
意外的反而成了赵以川,他眨眨眼:“哦……”
“几点了?”裴哲想躲开。
但赵以川的手仍放在他头顶,意犹未尽地又揉好几下:“中午了裴总,饿不饿?”
裴哲说:“不饿。”
他要快点换衣服,顶多再借一下赵以川家的洗手间擦把脸就赶紧离开。他真是一分钟都待不下去了,昨天不知道出了多少丑……
裴哲现在只想钻地缝。
可这句“不饿”被赵以川无视,他自顾自地往外走,三言两语安排好了裴哲的休息日:“不急,你先起床再说吧。今早小姜刚把换洗衣服给你送来,就放在外面,我给你拿……”
“姜嘉钰来过?!”裴哲声音简直快变调。
“对啊,她把衣服给我就走了,还一直说‘对不起’。”赵以川想到那画面,失笑道,“这又什么好‘对不起’的。”
裴哲:“……”
他无法想象姜嘉钰从何得知他在赵以川这儿过夜,又是怎么找来,以后还会有什么无端联想,未来要处理多少意外€€€€
精密有序运行的电脑彻底死机。
裴哲:“那她……”
有没有说什么奇怪的?
“她还说,你换下来的那件衬衫不能进洗衣机,让我先帮你收着,回头她会安排人过来取了去清洁。真是太客气了……”
裴哲快听不下去了,红着耳朵:“我也说了‘对不起’。”
“真乖,要不要给你发朵小红花?”不等裴哲表态,赵以川继续说,“我煲了鸡汤,待会儿一起喝点儿吧?”
裴哲讷讷地答:“好。”
“鸡汤里煮淮山和海带丝。”赵以川靠着卧室门,“上午刚从旁边社区老店买了烤鸭,正宗的东河做法,十三年老店……你吃烤鸭吗?”
好似能嗅到空气中的香味,舌根干渴,胃部抗议了一声。
裴哲:“……吃。”
赵以川满意点头,转身出去了。
闹腾的主卧恢复安静,裴哲坐在床上,四肢都如同刚安装一般崭新而僵硬。他把手掌张开再握紧,确认无数次自己处于现实中。
随之而来的是松了一口气,前段日子所有忐忑霎时消散于无形。
至少,裴哲想,赵以川还没有彻底讨厌他。
而关于前一夜的记忆并未真的毫无保留,裴哲隐约记得自己和林薇坐在一起,他把手机递给林薇,眼前飘来飘去的全是赵以川那个粉红小猪的头像。他伸手想抓,扑了个空,莫名急得要发脾气。
“不要用这只猪了!”他想命令赵以川,“也不许整整一个星期都不跟我联系!”
可他要赵以川联系什么?
婚礼之后他们就像重新变回了陌生人,协议内容告一段落,也暂时没人挑刺这段婚姻是否发自真心。没了见面的理由,裴哲多次想邀约他,但每每思及婚礼时赵以川的低落,他就觉得赵以川大概会一口回绝。
裴哲一向猜不透赵以川,又不想惹他讨厌。
现在好了,他欠赵以川人情了,喝醉酒让他占领了抢先开口的高地。
客厅里某人正哼着歌,裴哲盯着身上这套浅灰色的棉质睡衣,半晌,他鬼使神差地伸手掐住衣领往上提了提,鼻尖埋入一片柔软,深深呼吸。
他如愿嗅到那股海洋般微苦的清香,淹没在体温中,暖热地扩散。
骗人啊,赵以川。
……这套睡衣他明明穿过。
第25章 二五、只是责任感
经过一上午的时间酝酿,鸡汤的醇厚味道顺着砂锅缝隙中飘出一缕,满室生香。赵以川戴着隔热手套掀开盖,尝了下咸淡。
不枉他在美国时开着视频都要学老妈这一手独门绝技。
正想着老妈,放在大理石台案上的手机适时地响起,赵以川看一眼备注写着“崔老板”,不敢怠慢,立刻接起来。
“喂,妈?”他心情好,开口都是笑意。
崔丽跟他说话时总轻言细语的:“休息好啦?这会儿干什么呢?”
“我在煲汤,鸡汤。”赵以川最擅长哄父母开心,“还是您教我的那个做法,今天买了淮山和海带丝,待会儿拿它泡饭肯定好吃。”
崔丽就放心地笑了:“你好好吃饭,别成天在家就知道点外卖!”
快三十岁的人,被老妈当小孩子似的不痛不痒教训两句,赵以川倒很受用。他答应得爽快,崔丽又问了他几句周末的安排,这才拐到了电话的重点上。
“昨天连夜开车累不累?”崔丽问。
“还好。”赵以川把烤鸭送进空气炸锅加热,“临港到虹市能有多远,高速,车又不多。再说也不是很晚啊……”
“快三点了还不晚?!”崔丽急急打断他,又埋怨赵以川,“急吼吼地就走了,也不肯告诉我们出了什么事,我到天亮都没睡着。”
赵以川前夜离家时以为父母察觉不了,没想到还是吵醒了崔丽。
想也合理,赵父半年前身体和精神一起垮了,家庭即将崩溃。很久没工作的崔丽不得不摆脱早年富家太太的娇贵,被迫撑起摇摇欲坠的一个家,白天上班,晚上去医院照顾赵父,周末还要抽空关心刚回国不适应新工作的儿子。
她左支右绌,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把这个家维持住了。
现在赵父重新振作起来,开始工作,赵以川的事业也眼看走上正轨,崔丽虽然生活比过去轻松了不少,但无论负债压力还是父子俩都是压着她的石头。
她夜里依旧总睡不好,一点动静都会醒。
赵以川知道她辛苦,情不自禁放轻了声音:“妈,我没事,就是团队这边临时有个东西要改……苏律答应了这单给我做,我得及时跟进€€€€上午刚去跟客户开会,要不是正事我费这劲儿干什么?”
崔丽叹了口气:“川川啊……”
这是崔丽将开始长篇大论教育他的前兆。
经年条件反射,赵以川即刻点开免提,把手机扔到了微波炉边,用崔丽的唠叨当做饭背景音。
“……不是妈妈还想管着你周末去干什么,你换位思考一下,大冬天的,又半夜,凌晨三点你接了个电话就出门,一个招呼都不打你让妈妈怎么放得下心?我承认我现在是比较神经过敏了,我也是被你爸爸那事吓到……”
赵以川埋头切小葱,听得耳朵都快起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