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想放弃却又不得不放弃的一件事,人总是要找些蹩脚生硬的理由欺骗自己,掩饰不舍。
这个道理闻珏比谁都清楚,他颔首,没再说多余的话。
长途汽车随着气鸣声缓缓停下,烘热吵闹,异味交窜的人流涌出车厢。
阮迎憋红着一张脸,用力地吸了几大口新鲜干净空气。他看到路边等着的人时,扬起笑容喊了声:“大娘。”
张书秀穿着他寄去的黑色羽绒服,头发长了些,利落扎了个发髻。
见阮迎来,连忙过去接过他手中的东西,“坐这么长时间的车累不累啊,怎么没带个那种脖子上枕着的东西,我上次坐车看到好多年轻的学生戴。吃饭了吗,饿不饿......”
面对她的絮絮叨叨,阮迎笑着摇摇头。
走到张书秀骑来的电动三轮车旁,她犹豫着说:“要不这个年,咱们去镇上的宾馆过吧,家里冷,不像你住的地方一拧开就有热水,怕你住不习惯。”
阮迎看着她心事重重的样子,轻轻蹙起眉:“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前几日他打电话给她,说到要回去过年的事。张书秀就以同样的说辞,劝他不要回来了。
阮迎什么苦没吃过,再差的地方也不是没住过,怎么会因嫌弃这些而不回去。
大概是见他有点生气了,张书秀也没再坚持,让他路上注意安全。
现在问她,张书秀还是什么都没说,装作若无其事地摆摆手:“没事儿,我能有什么事。”
见她不愿说,阮迎没再深问,“大娘,你现在还在假释期。需要去派出所签到的,如果不是这个原因,我就把你接到我那里过年了。”
“......你说我怎么都给忘了。”张书秀干笑两声,把行李悉数抬到车斗上,“咱赶紧回去吧,一会儿天黑了。”
乡间的土路上,露着漆皮的三路车晃晃悠悠,轮胎轧过石块或者凹坑,都会“哐当”一声震,像散了架似的。
阮迎低头看着她发白的鬓角,粗糙的皮肤,以及忧心重重的眼睛,他知道张书秀有事瞒着他。
冬天天短,到家时天已经黑透了,只有村口王伯一家还敞着灯,老夫妻俩站在道口前等他们。
阮迎给他们打过招呼,把带给他们的年货交到手里。
王婶笑着接过,“玉兰真是越长越好了,还这么有出息。”
王伯在一旁说:“不是跟你说了别叫玉兰了,现在叫阮迎,不是比这俗名好听多了!”
阮迎笑着,“叫什么都可以的。”
王伯朝张书秀使了个眼神,张书秀脸色一变,把家门的钥匙塞到他手里,对阮迎说:“你先骑着车子回去吧,我和你大伯有事要说一说。”
“对对,有点村里大队上的事情要说说。你回去先别东西,婶儿家炖了大棒骨,一会儿过来吃啊。”
阮迎看看他们,点了点头。
等阮迎骑远后,王婶脸上的笑立马没了,拉着张书秀的胳膊:“刘钢那狗日的确实出来了,村长说已经上了火车了,后天就到。”
张书秀唰地一下惨白,手有些抖,“怎么那么快就出来了,不是还有好几年吗?”
“听说是在里面表现好,减刑了。”
“他能是好人?!他要是能变好,这世界上就没坏人了!”张书秀越说越激动,眼泪都下来了。
王伯在一旁劝道:“书秀你先别着急,这都二十多年了,说不定他真在里面被教育好了,不敢胡来了。”
没等张书秀说话,王婶先急了,抽了他后背一巴掌,“一个孬种,一窝都是孬种。他哥是个畜生,身都流着一样的血,他能变个人?!还有你忘了他干过什么脏事了,说出来我都觉得晦气,但凡是个人,把人命夺去了还不算,死的身子也不放过......”
作者有话说:
恢复更新哈,这几天日更。
第85章 担忧
张书秀越听眼泪越多,不知是因为愤怒还是恐惧,她颤抖着唇:“不行,不能让他见着孩子,他肯定会害他的,这可怎么办啊!”
“这不是还没回来,你先冷静冷静,别回去吓坏了孩子。”王婶安慰道,“先洗把脸,一会叫孩子来吃饭。”
一晚上,阮迎察觉出气氛很怪。
无论是在王伯家吃饭,还是回到家里,所有人亲切得都有些过头了,笑容中透着不约而同的疲惫和紧张,像是一齐在隐瞒着他什么。
家里的房子翻修过两间,阮迎坐在新买的木床上,看着正在给暖气炉换煤的张书秀。
火焰炽烤着她枯瘦的脸,留下一片发红的印记,眼角的褶皱也像是熨平了。
盖好炉盖,放上烧水壶,阮迎出声问:“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手中的钳子碰到铁炉壁发出一声闷重的响,张书秀低着头笑了笑,“没有,能有什么事瞒你。”
“大娘,我不是当初那个在果园地里捡烂苹果吃,被你领回家的小孩了。我已经二十四岁了,也经历了一些事情,可以独当一面了,有些事情也可以告诉我。”
张书秀从鼻腔里“嗯”了一声,还是没说什么事情,只是说:“你不常回来,我就想让你过个好年。”
炉膛里的煤块烧得噼里啪啦作响,气氛沉静片刻,张书秀抬头问他:“和小闻之间怎么样了,这次回来也没听你提起过。”
“......我们分开了,有一段时间了。”
张书秀愣了愣,叹口气,点头道:“也是,他们家里的条件,和咱们不能比,分开也好。只是这孩子还真不错,没点有钱人家的架子。”
阮迎垂眼,抿着唇角没再说话。
大概是换了环境的缘故,床板硬,枕头也硬。阮迎翻来覆去,眼眶干涩难闭。
他坐起身,透过窗户看着院子外的满天星斗,一颗接一颗的闪着亮光。
不受控制地,又想起闻€€行,想起闻珏的话。
阮迎觉得自己真是一个很糟糕的人。
他完全可以当面感谢闻€€行,谢谢他那时候拦住了失控的Alpha,谢谢当年他肯捐钱资助自己,可他连面对闻€€行的勇气都没有。
事实像一面能照出人性的镜子,他光是站在那里,卑劣就尽显无疑了。
有些想不明白的事,也就想通了。比如他从前认为自己那么爱闻先生,为什么还会去找一个替身。比如那枚碎掉的胸针,明明已经送过别人,却还要重新整拾送给闻先生。
其实一切都是因为他不爱任何人,只是想让自己十年如一日的寄托,能有一个好的归属。
阮迎从前最不喜欢后悔,可现在日日后悔。如果能有重来的机会,他绝不会接近闻€€行。
第二天是过年前的最后一次集市,张书秀要去镇上赶集,买些还缺的年货,问阮迎去不去。
阮迎不喜热闹,但想着能帮她拿些东西,也跟着一块去了。
昨天骑的路太远,电三轮的后车胎有些瘪了。张书秀先骑着出去到街上修车铺打气,让阮迎在后面锁上大门。
门上的插销有些生锈了,他推了几推,才插进门梢里。挂在锁孔里的门锁被震得摔在地上,阮迎弯腰去捡。还没碰到,一只短粗的大手捡了起来。
他抬头,看到面前人的脸时,身体猛地一震,喉咙像是被人掐住,一股窒息感蔓延开来。
也仅仅是几秒钟,他定下神,四肢僵劲着泛起刺刺麻麻的疼。
男人年龄五十左右,个头不高。下耷的眼皮,遮着大半眼白。脸部肌肉松弛下垂,面相实在算不上友善。
虽和那个人就三四分像,但阮迎知道不是他。
男人一直盯着他的脸看,说:“你就是我嫂子捡回来的那个小孩儿吧,认得我吗?”
没等阮迎回应,他又接着说:“肯定不认识,我进局子的那时候,你还没被生出来呢。”
几句话,阮迎大概知道了他的身份。
他心跳不可抑制地有些快,表情上却依旧平静冷淡,说了声谢谢,“能把锁换给我了吗,我要锁门。”
男人扯着嘴干笑两声,把锁给他,眼还是盯着阮迎,从上到下打量个来回,说:“你长得真俊。”
阮迎咬肌微微收紧,对他的话置若罔闻,将锁挂好,按紧。尔后毫不畏惧地直视他,脊背很直:“请让开。”
男人挡在他身前,没有要挪动半分的意思。
突然间,传来张书秀一声尖高的喊叫,她丢下车子,跑过来一把推开男人,把阮迎挡在身后,怒喊道:“刘钢你个畜生,你要对他干什么!”
刘钢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身上的腿,笑道:“嫂子你别误会啊,我只是帮我侄子捡掉在地上的锁。”
听到她这么说,张书秀更急了,通红着一双眼。
“谁是你侄子,你、你€€€€”
她气的说不上来话,不顾阮迎的阻拦,拿起倚在墙上的铁锹,夯起来往刘钢身上打。
刘钢也不反抗,只拿胳膊挡着,铁锹碰在他的小臂上,划破一个大口子,血顺着线衣往下滴。
激烈的争吵把周围的村民都引来了,连忙拉住张书秀。张书秀完全听不进旁人说什么,非要拿手机报了警。
十分钟后,警察穿过围观的人群。向周围村民了解情况,他看了眼手上还淌着血的刘钢,又看向张书秀,“你先冷静,知道报假警有什么后果吗?”
一听这个,张书秀急了,抓住警察的胳膊:“警察同志啊,他就是杀人犯啊,你们不能把他这种人放出来,会危害社会的!”
“大娘。”阮迎拦住他,对警察说了对不起,“她只是情绪有些激动,我回去会好好劝劝她的。”
“我说的都是实话啊,他杀过人,坐过牢,他不会变好的,他还要害我的孩子,你不能€€€€”
“他已经服刑结束了。”警察皱眉,“还有你不要这样说别人,你也杀过人,服过刑 。”
张书秀张了张唇,一时没了声。
阮迎声音冷了些,看向他:“我理解你们执法人员公事公办,但也你请结合当时的社会事件,说这话是否欠考虑。”
民警脸上有一丝不悦,告诫他们以后真有什么事再报警,别浪费了警力资源。
他简单记录了几句,确定刘钢不追究被伤的责任后走了。
村书记过来散了人群,又叫人带刘钢去了卫生所处理伤口。
他过来对张书秀苦口婆心:“你这是干什么呢,幸亏刘钢他没追究。你知不知道这叫故意伤人,本来就在假释期,好不容易出去了,别再又回去了!”
“他要害我的孩子,我不能不管!”
“€€,他有事吗,他这不好好的站在你脸前吗!再说刘钢他是真在里面改造好了,人家才给他减刑的,你就别疑神疑鬼的了。”
张书秀冷哼一声,眼里含着泪,“他要是能变好,那黄鼠狼和鸡都能睡一窝了!”
村书记被她气得也没话说了,阮迎让他先回去,他会好好劝劝张书秀的。
事情弄得一团糟,集也没赶成。
阮迎把还停在路上的三轮车推回家,进门看到张书秀正在院子里,拿水管冲着刚才打伤刘钢的铁锹。已经连片泥都没有了,依旧用最大水流哗哗的不停冲着。
他走过去,关上水龙头。把铁锹拿起来竖在墙上,轻轻拍了拍张书秀的背。
张书秀将垂下的头发抿到耳后,眼睑很红:“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做错了。”
阮迎摇摇头,“我知道你是担心我。等过完年,我们搬出去吧,搬过去和我一起住,至于假释那边,我再找律师问问,看看假释期观察能不能换个别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