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火难容 第38章

没什么东西,聊天框里躺着一个孤零零的“新年好”的功能红包,基于聊天软件每年春节都会上线的拜年工具。

没什么话。

进可进,退也可退,分寸拿捏到了无可指摘。

一个普通拜年红包,而已。

经鸿点开那个红包,发现是8.88。

伴着一句聊天工具自动附带的吉利话:一夜暴富。

也不知道是为什么,经鸿心情就好了一些。

他嘴角扬起一个弧度,打过去了几个字:【抠死你得了。】

清辉集团的大总裁,过年红包发八块八。

十几秒钟后周昶那边回了消息:【做生意,确实要精打细算。不然我现在见识见识经总的慷慨大方?】

经鸿挑挑眉,手指一点。发过去了一个普通红包。

周昶点开,红包金额是88.88。

一下多出一位数。

但对于经鸿来说,显然也算不上什么“大方”,同样在“抠死你得了”的范畴内。

【该说什么?】周昶也笑了,发了一句自己刚才在高管群发红包时群里的人说给他的话€€€€据说但凡收了过年红包,即使双方并非上下级的关系,接收的人通常也会说这一句:【谢谢老板?】

经鸿打趣道:【周总这话可不兴说。】

很神奇,这几来几回之间门,经鸿渐渐安稳下来。

可明明没什么黏黏糊糊拖泥带水的话。

二人随便聊了几句,蒋梅推门轻轻进来,叫经鸿去跟经海平写副对联、聊聊天儿。经海平每年除夕都亲手写一副对联,挂在门的两旁。不愧是有“儒商”的气质。

于是经鸿对着周昶说了一句“老经总传唤,我先过去了”,便锁上屏幕,上楼梯了。

蒋梅跟在后头随口问了一句:“是谁?”她想,不管泛海的高管与合作方,还是经鸿的朋友与兄妹们,她都认识。

可经鸿却没回答蒋梅。

到了三楼,经海平果然在写对联。

写完两张放在一边,经海平抬起眼睛,看见经鸿,在这热闹的除夕夜里有意地想缓和缓和与儿子的紧张气氛,便招呼道:“经鸿,来。”

经鸿说:“嗯。”

经海平一边写,一边与经鸿聊天儿,他说:“纽约的那套房子,我们刚刚请几个人挖开了driveway,在driveway下面装了地热。这样吧,每年下雪的时候,从房门口到院门口那段路上的积雪就可以自动融化了,不用再请墨西哥人来清理了。”

经鸿说:“好。”

他之前也听说了,好多富豪已经不再请专业团队打扫雪道了,直接在院子里装地热,可以顺着山道从山顶上装到大门口。

经海平写完了一张,对经鸿说:“经鸿,你也写一张吧,可以挂在里屋房门口。”经海平还是希望温温馨馨地过这个年。

于是经鸿又说:“好。”

经鸿练过几年书法,硬笔、软笔都练过。经海平觉得经鸿作为泛海集团的接班人,如果字儿太难看了,不合适,因为经鸿以后总归是要批注不少文件的。

经鸿解开两边袖扣,放在一边,将衬衫挽起几折,露出肌肉流畅的小臂。即使只是折起袖口,经鸿也堆叠得很规整。

两手按在桌面上,经鸿弯着腰,看着桌上红纸,想了想要写什么。而后经鸿提起毛笔,蘸了蘸墨,一手按着桌上红纸,另一只手笔走龙蛇,写了一副四字上联:

【门心皆水。】

门心皆水,物我同春,很经典的一副春联。

意义也好。上联说,自己门前、自己心里全都如同清水一般,清澈、廉洁。表达自己为官清廉的心愿。

下联则说,万物、自己全都进了新一年的春天。既迎春,又抒发了下兼济天下之志。

可不知道为什么,写到“门心皆水”最后那个“水”字的时候,经鸿突然就想起来了刚才与周昶的一番对话、互相发的拜年红包,还有那个晚上门前湿咸的大海,以及门上、门内湿黏的一切。

那算不算“门心皆水”?

经鸿不动声色,想继续写完。

他将写好的上联放在一边,又一次蘸了蘸墨,而后深深吸了一口气,继续写:

【物我同春。】

写到最后的“春”字时,经鸿落笔有些不稳。

这个字在中文里边好像总有旖旎含义。

物我同春……吗。

他克制住了,慢慢地写。

撇、捺。

快了。

竖、横折钩。

最后了。经鸿尽量稳着手腕,一横,又一横,简简单单的四个字“物我同春”终于完成。

表面上什么都看不出来。

行云流水,自然舒展。

书房的钟轻轻敲响,新的一年来到了。

窗外,烟花在天空中炸裂,明亮而绚烂,鞭炮声音不绝于耳。

旁边,经海平拿起来了经鸿的那副对联,道:“好!好一个‘门心皆水,物我同春’!”

第41章 泛海集团反做空案(二)

大年初六,经鸿约了他的大伯一边吃饭一边谈谈,而大伯订了某间日料。

日料店的口碑很好,里面全是专业仿造的樱花树,不过花瓣十分逼真,一间一间的小包间被布置在走廊两侧,包间的顶是真空的,包间里头吃饭的人可以瞧见那些“樱花”。包间也是日式的,日式的拉门、日式的布置、日式的矮桌、日式的蒲团,不过,为了照顾客人的习惯,说白了是为了照顾自己的生意,包间整体被抬高了,客人要上两级台阶,而矮桌下又被挖空了两块,拱客人们放脚。

经鸿先到了十五分钟,他叫司机也去吃点儿,而后独自进了经天平预订好的小包间。

刚坐下,茶都没喝一口呢,赵汗青就来了事儿。时间有限,经鸿直接拨了电话去,问:“怎么?”

薄薄的日式隔断墙后,周昶竟只凭两个字儿,就认出了经鸿的声音。

他想:够巧的了,以前从未在餐厅里碰上过,最近竟然有两次。

他们这桌已经结束,包间只他一个人在,刚好安安静静。

他听见经鸿在发号施令:“他?怎么突然想卖公司了?之前不是拒绝了吗。说这公司是自己的命。”

沉寂了一会儿后,经鸿又说:“这样……母亲病了。嗯,行,这个价格算合适。不,这样,还是6个亿,不减了,我们只拿80%的股份,留剩余的20%给创始团队,让他们有个念想。再告诉他,泛海这边儿随时欢迎他再回去,他永远有一个职位。还有,叫谈谦准备一份给他母亲的礼物,去看望一下。”

周昶静静听着。

接着赵汗青明显又汇报了另一件事,经鸿听完,思忖了下,说:“这切入点确实不错,创始人的能力也强。这个这样吧,投天使轮可以,但泛海要求创始人自己也掏一部分钱。如果资金全是泛海这边的,他自己一分都不拿,他未必肯拼命。嗯,对,他自己掏一千万,泛海再match四千万,天使轮一共五千万。他刚卖掉一个公司,我知道他兜儿里有不少钱。对,扯出来至少一半,否则不投。”

钱的多少经鸿其实不大在乎,但他厌恶“失败”。

周昶想:又来了。

身上的神性和身上的魔性相互交织,不同的人对经鸿的评论也许截然相反。

就这股神魔一体的劲儿,让别的人特别着迷,而且会越陷越深、越来越疯,总是想接近、想探究。

像一幅画上无心滴落的一点墨迹,醒目、别致,出人意料,也许能毁了一幅画,又或许能成就一幅画,不好说。

几分钟后,经鸿挂断了电话€€€€他的大伯经天平来了。

二人点了一些东西,而后果然,才刚坐下不久,经天平就要求经鸿不要转投“翔龙直播”,希望对方继续支持自己儿子的“无界直播”。

他甚至表示,如果经鸿真的“抛弃”无界直播,他就会将他名下的“天平超市”剥离出泛海体系。

“天平超市”虽然是经天平100%持股的,但事实上与泛海这个品牌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诞生后一直都是泛海集团在管理着,泛海集团收管理费。

经鸿试图友好地解决掉这次矛盾。他喝了一口玄米茶,语气颇为真诚地道:“大伯,在这个位置上,我有我的难处。”

经海平经天平他们是南方人,后来到北京的,所以,对着家里的长辈时,经鸿他们都是称呼“大伯”等等,与土生土长的北京人不大相同。

经鸿声音平平稳稳,他又说:“泛海利润的三分之一来源于游戏业务,而游戏直播与游戏业务有千丝万缕的关联,绝对不容有失。目前看,翔龙直播……的确更符合泛海的调性。”

经天平也没放弃,他道:“经鸿,作为一个父亲,我也有我的难处。经博已经36岁了,他不想失去CEO的位置,不想失去他的公司。”

经鸿顺着对方:“所以,泛海清空所有股份,也是为经博着想。如果投资翔龙直播,泛海资源就没法儿给无界直播那一头儿了,与其浑浑噩噩,经博不如换个靠山。”

经天平却好像非常清楚自己儿子的能力:“没了泛海的支持,无界哪里还能生存?”

二人说了几句,经鸿还是没松口,他说:“您知道的,我必须为股东负责,也必须为员工负责。”

接着,经鸿的话题好像突然就到了不相干的地方,他说:“十年前……2008年的时候。”

经天平:“……嗯?”

经鸿仿佛自顾自地:“2008年金融危机的时候,我正好在美林实习。”

美林,美国老牌投行,全球九大投行之一,经天平也知道。那个时候经鸿还在美国读博士,可他作为经海平的儿子想去哪儿实习一下都很简单。别人打破了头想进去的地方,经鸿却可以玩儿抓阄,每年暑假抽取一家幸运的BB投行去实习。

“那个夏天,我亲眼见到了大裁员时的景象。”经鸿声音非常缥缈,“因为次贷危机,美林损失了190亿美元。大裁员的前一天,大家中午一起吃饭,结束时全组的人互相拥抱,说‘希望明天还能见到你们所有人。’我当时在行业组,一个同事约产品组的某个Associate讨论项目,约了周五,mark了calender,两个人却伤感地说,‘不知道那个时候我们两个还在不在了’。下班之前,大家互相和隔壁组的同事们加联系方式,约定好了保持联系。每一个人见到对方,想的都是,‘我们以后还会见面吗?’‘这是不是我们两个最后一次见到彼此?’”

说到这儿,经鸿又喝了一口玄米茶:“大裁员的当天上午,所有的人等通知。我组里的同事们一遍遍地刷新邮箱,整个大楼一片死寂。上午9点,我眼睁睁看见了……我那星期几个会议的meetingorganizer取消了会议。他们被裁了,不会参加会议了。内网上,一个一个认识的人与所有人说再见,等到了中午12点,他们的账号消失了。曾经的对话还在,可账号却被注销了,ID后头跟着一句“此账号已被注销”。没有什么表现好与表现不好之分,topperformer照样走人,甚至没有什么岗位重要与岗位不重要之分,没有人是安全的。留下的人哭了,不知道能帮上什么忙,便到Linkedin上给离开的人写夸赞的评价、给认识的人发互助的群号。那是地狱。我现在还记得那个时候我认识的一个管后台的Quant发给我的一句话,他说,‘收拾东西的时候,你才发现,你能带走的,其实只有水杯、相框等等少数几样东西’,你这时候才意识到,这么多年来,你一点点敲下来的几十万行程序代码,不是你的,你甚至不能展示出来给下一家,你这才意识到,它们从来不属于你。’”

再后来,到了9月,美林接受了被收购的命运,美国银行接手美林。

末了,经鸿又说:“还是那句话,在这个位置上,我有我的难处。”

在硅谷时,经鸿当然也听说过2000年互联网泡沫破灭时那暗淡的末日景象。整个硅谷的路上都没什么车,硅谷变成一座空城,与后来堵成沙丁鱼罐头的样子完全不同。无数人的房子被法拍,互联网的高薪者们昨日还是轻歌曼舞,今日便长歌当哭。

很多人在公司里干了多年,连自己的电话号码都是公司给的福利,被裁员后,他们甚至连用了多年的电话号码都被收回,一下好像失去了一切。

而现在裁员门槛又更低了。过去那些大公司们只有经历非常严重的问题时才会裁员,可现在,单单为了满足华尔街的投资者们,单单为了显示“利润仍在不断增长”,就可以动手。

经天平听懂了经鸿的意思,沉默了下,干笑两声,说:“经鸿,你也忒感情化了。看看清辉的周昶,看看你的老对手!据说在麦肯锡做咨询时,他一次性裁了人家三分之一!公司放假,大门落锁,所有的人等邮件,第二天,大量的持枪保安在公司转转悠悠,以防万一!他靠那个case出名的!你这样,你怎么跟周昶斗?”

“……”经鸿则是缓缓地说,“首先,对那个公司来说,裁一些人是必须的,它已经负担不了了,我要避免的就是走到那一步。其次,那并不是周昶的公司,周昶需要负责任的并不是那些员工。他需要负责任的,是他的客户,是那公司的本身利益。”

经天平不屑地笑:“呵……”

经天平还想说什么,周昶却轻轻假咳了一声。

经鸿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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