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咏梅拍拍他的手背:“咱们新家,我看了好几处才选的,房子是旧了点,胜在离公交站近,离两个学校距离也都差不多,几个孩子上学方便。”
路祖康仿佛才反应过来,原来碧水花园那个家已经没了,片刻后,他缓慢地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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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祖康一路都很沉默,他不说话,几个孩子也不敢说话,只有林咏梅偶尔用温和的声音,让他看窗外都有什么。
回到了五鹿街的出租屋,路祖康看着这个逼仄简陋的新家,站在门边又是怔愣许久。
“开饭了,”林咏梅笑着端出一个砂锅,“今天你出院,咱们吃顿好的,我煲了鸽子汤。”
“我下午吃得多,不饿,你们先吃。”路祖康一只手捂着胃,弯腰脱了鞋,佝偻着进了房间。
方牧正在布筷子,见状有些不知所措,轻声问:“我去叫路叔叔吧?”
“不用,”林咏梅若无其事地说,“让他休息吧,我给他留一碗就行,我们吃我们的。”
路辞坐在桌边,看着始终面带笑容的妈妈,他知道妈妈一定很累,但他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又一次想到了课堂上那个噩梦,他妈妈手里的那把刀子,是他亲手递出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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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里的气氛变得有些微妙。
路祖康出院之后,整天整天地躺在床上,不出门走动,手机不开机,甚至连窗帘都不拉开。
到了吃饭的点儿,他也不愿意和家人一起,都是等他们吃完了,各自回屋了,他才出来吃两口。
路祖康变得沉默寡言,路辞好几次进他房间,想方设法地找话题和他聊天,他也不再像从前那样给儿子回应,不再调侃路辞“今儿又犯什么病了”,只是靠在床头,偶尔答应一声。
路辞有时候觉得房间里的这个爸爸不是真的爸爸,是个毫无生气的假人,这样的念头让他感到无比恐慌。
有天早晨,他擅自拉开窗帘,想让路祖康晒晒太阳,阳光猛地倾泄进房间的一刹那,路祖康居然浑身发抖,怒吼道:“拉上!”
路辞着实吓着了,站在窗边忘记了动弹。
“我叫你拉上!”路祖康冲下床,拽着窗帘用力拉上,“哗”一声之后,不到十平方的小房间被昏暗再度占据。
他眼窝深陷,因此眼球显得有些凸起,暴怒的样子让他的面目看起来有几分狰狞可怖。
路辞手指打着颤,轻声叫道:“爸……”
这微弱的一声呼唤仿佛唤醒了路祖康,他浑身一震,继而转过身,缓缓上了床,盖上被子,侧身背对着路辞:“出去吧,上学别迟到。”
爸爸变成了一个路辞不认识的人,妈妈也仿佛成了陌生人。
从前,路辞和林咏梅无话不谈,现在却变得无话可说,更准确地讲,是路辞不敢和林咏梅说话。
那天晚上妈妈流泪的模样像一把刀子,一直扎在路辞心里,他身体里无时无刻不在淌着血。
他想找机会和妈妈聊聊的,他知道他妈妈是很开明的,他知道妈妈最爱他了,妈妈会接受的。
但每一次,他透过门缝看见林咏梅在餐桌边记账的样子,忽然就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妈妈一个人操持着这个家,花出去每一分钱都要考虑考虑再考虑,妈妈已经心力交瘁了,他就不要再去给妈妈添堵了。
路辞甚至觉得自己是有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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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的负罪感日益加深,面对季时风的时候,这种感觉就愈加明显。
直到这一天,路辞再也受不了,像一座休眠已久的火山,终于迎来了爆发。
第88章 我是不是病了
这段时间,路辞一直有意无意地躲着季时风。
下课他不再缠着季时风说些有的没的,上课也不再时不时扭头骚扰季时风,上学他不再站在树荫底下等季时风,放学他想方设法地找借口先走。
季时风不可能没有觉察路辞的反常,但他没有问路辞为什么,也没有强迫路辞非要和他待在一起。
他很多时候想和路辞说说话,想牵路辞的手,想抱抱路辞,想亲亲路辞的额头,但看见路辞眼底一闪而过的慌张,季时风总会心头一痛,克制住了。
季时风知道路辞现在很难受,他想也许倒霉蛋只是需要一些空间,让他自己想想,他会好的。
不管别人说什么,季时风始终相信,他的倒霉蛋还是当初那个不屈不挠地要他加入篮球队的倒霉蛋。
他相信路辞还是那个一往无前的路辞,相信路辞爱他,相信路辞不会抛弃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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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和林咏梅坦白的那天晚上开始,路辞一直在失眠。
他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有时候睁着眼就到了天亮。
路易马上要高考了,他担心自己的辗转反侧影响哥哥休息,于是每晚都抱着铺盖到客厅打地铺。
明明这个拥挤的出租屋里都是家人,明明每天都会见到那么多要好的同学,明明还和季时风好好地在一起,路辞却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路辞看着天花板,心想好奇怪,每天都和这么多人在一起,怎么还是连个能说话的人都没有呢?
他不能和家人说,不能说他离不开季时风,他想和季时风永远在一起。
他不能和季时风说,不能说他妈妈知道他们的事了,反应很激烈,不允许他们在一起。
他更不能和陈放那些朋友说,不能说他的窘迫、他的挣扎、他的难过。
学校和家里都让他觉得喘不上气,路辞觉得自己好像在被撕扯,一半往左、一半往右,实在是太难受了。
他整个人浑浑噩噩的,记忆力变得很差,有时候方牧上一秒和他说了什么话,他下一秒就忘记了。
路辞就记得一件事,那就是要笑,在家里要笑,到了学校要笑,面对季时风更要笑。
大家都说他是小福娃,每个人都说他是机灵鬼,都喜欢他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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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五下午最后一节活动课,学委说习题册的钱没交的赶紧交一下。
路辞正看着窗外发愣,闻言又是一怔,他压根儿忘了这回事。
他在乱成一锅粥的脑子里搅了搅,想起来好像是有这么一茬,前天李平书说的,下学期高三了,年级统一订购各科复习用的习题册,加起来一共两百三十二。
学委照着名单挨个儿收钱,路辞双手放在大腿上,掌心轻轻磨蹭着大腿。
两百多块钱,是他们家两三天的伙食费了。
他偷偷翻过林咏梅记账的那个小本子,一大家子五口人,光是吃饭就要不少钱。
家里能卖的东西都卖掉还钱了,每个月要按时给银行还款,要交房租、要水电费、要买七七八八的生活用品……家里的钱只出不进,几乎已经是山穷水尽了。
住二楼的那家人在菜市场卖排骨,路辞从记帐本上看到,林咏梅和他们总共赊了五次账,欠他们一百一十多块。
一百一十块钱,以往对他们家而言,简直就是随手泼出去的一捧水。但现在,他们已经需要赊账了。
路辞从账本里看到的不是数字,密密麻麻都是他妈妈的自尊,他想着他妈妈是如何硬着头皮问人家能不能先赊着,是如何为了块儿八毛的在菜市场和人家讨价还价,想着想着路辞就头疼,接着就睡不着觉,简直是个没有尽头的恶性循环。
两百三十二块钱,妈妈要赊好几次账啊。
掌心在大腿上越摩擦越快,路辞想这习题册干脆就不买了吧,反正他也不学习,就算买了也用不着。
学委站在讲台上,照着名单挨个儿往下念,路辞知道快念到自己了,他坐立难安,想着要不要去厕所里躲着,等放学了再出来。
就在他纠结的时候,学委顿了顿,跳过了路辞的名字,念了下一个人:“陈卓,交钱了。”
路辞悄悄松了一口气,手心里全是冷汗。
但下一秒,路辞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转身看着季时风:“你帮我交了?”
“嗯,”季时风也没隐瞒,“昨天晚上交的。”
路辞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儿:“不少钱呢,你帮我交干嘛呀,我又用不着,这不是浪费钱吗……”
连着他的这份,季时风一下子花了四百多块钱,他知道季时风的钱来得有多不容易。
季时风用笔尖点了点他的鼻梁:“和你学的,你忘了你从前有一次也是这样,背着我帮我交了练习册的钱。”
季时风本意是想逗逗他,但路辞非但没有笑,反而抿了抿嘴唇,垂着头迅速说“那不一样”,说完就将头转了回去。
在他背后,季时风拿着笔的手僵在了空气里,他看着路辞的背影良久,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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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完钱的同学不少都去操场自由活动了,等班里人剩得不多了,班长走到路辞身边,悄声说:“小路,和你说个事儿。”
“啊?”路辞抬起头,打起精神笑了下,“什么事儿啊?”
班长站在他桌边,从口袋里拿出一个信封递给路辞,神情有些小心翼翼,压着声音说:“这个是我们的一点心意,你收着。”
路辞吸了吸鼻子:“什么东西,整得这么神秘,我生日还有好久呢€€€€”
打开信封往里瞥了一眼,路辞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信封里是一沓钱。
班长看着路辞的神情,有些紧张:“我们私下拉了个群,都是我们的零花钱,凑了凑也没多少。”
“给我的?”路辞愣了几秒,问季时风,“你知道这事儿吗?”
季时风眉心一蹙,还没来得及回答,班长连忙解释:“季时风不知道,我们主要是找了几个……就是零花钱比较富裕的。每个人都有遇到困难的时候,我们都希望看见以前那个你,都希望……”
后面她说的什么,路辞耳朵里嗡嗡作响,全部听不见了。
都希望看见以前那个你?
这句话像一把火,霎时间点燃了路辞心底一直压抑着的那座火山。
€€€€他们是什么意思,都讨厌现在的我是吗?
€€€€所以他们总是用那种可怜的眼神看着我是吗?
€€€€以前那个我是什么样的,以前的我有钱,他们都只喜欢有钱的我是吗?
扭曲的愤怒像毒蛇,在路辞的身体里迅速游走。
太阳穴传来钻心的疼痛,路辞用力掐着虎口的位置,告诉自己笑,要笑。
他艰难地向上扯了扯唇角,对班长说:“我不用,你们拿回去吧。”
路辞不知道自己此刻是什么表情,他觉得自己在笑,实际上他脸色煞白,嘴唇止不住地哆嗦。
班长有些吓着了,担忧道:“小路你别多想,我们就是作为朋友想关心关心你,也不知道能为你做什么,所以就……”
路辞用力咽了口唾沫,又来了,这种眼神又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