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想知道,说罢。”
“那你要冷静,别太生气。”
“……我已经冷静好几天了。”
景文没有丝毫犹豫地说:“我喜欢他,想和他在一起。”
他终于转回投来,迎上父亲冰刃般的目光,两人谁都没有退让,宛如无声的交锋。
景国全冷声道:“在一起?多久?一年两年,还是十年八年?又或者是,你以为的一辈子。”
最后一句,免不了带上了一丝嘲讽。
来自年长者的嘲讽。
这种讽刺极容易挑起年轻者的愤怒,从而使谈话变成激烈的争吵,这是所有谈话大概率的结果,然而,景文却将那股怒意硬生生压了下来。
他用同样冷漠的声音回敬:“爸,你挺逗的,总喜欢用自己的经历去衡量别人。你的婚姻失败,就觉得全天下都没有爱情。你的亲情失败,就觉得全天下的孩子都是逆子。”
景国全没想到他会说这些,登时有点被下脸的恼火,眉头逐渐皱了起来。
景文自顾自地接着说:“我确实年纪没你大,阅历没你多,但有一点我比你强,那就是我有一颗还算正常的心。我愿意去尝试一段良好的关系,也愿意为了这段关系付出,因为我信任那个人,他也同样信任我。”
景国全感到嗤之以鼻,同时也眼神微变。
那个总是没个正形的男孩,好像在他不知道的地方变成熟了。
这些话,若是放在以前,他连语言都组织不好,更别提当他面说出来。别人或许不知道,他这个做父亲的却能看见他的每一处改变。
景国全默然半天,哂笑着道:“场面话谁都会说,这些话是好听,我问你,你考虑过自己父母和他的父母吗?你和他都是男人,以后不生小孩怎么办?他父母能同意?你们手拉手走在街上,别人用异样的目光看待又怎么办?你不介意他也不介意?”
景文想了想,低声回答:“爸,你说得这些都是我们会慢慢解决的问题,我不能保证可以一蹴而就,可我有足够的勇气和耐心去解决这些问题,你面试员工也不能要求人家刚进来就十全十美吧,这都需要时间。至于他的父母……我现在才知道原来出柜的压力这么大……”
他的语气产生了一丝变化,惹得景国全再度打量他。
景文艰难地笑了笑,说:“早知道的话,我以前就不会因为这个跟他置气了,我宁愿他不要向家里公开我。这种压力,如果全部都能我一个人承担就好了。”
景国全再次震惊,怒道:“你……”
他指着景文“你”了几声,愣是一句话都没说出来。
真是执迷不悟,彻底没救!
景文终于放软了语气:“爸,你能不能先不要告诉别人,尤其是他爸妈。”
景国全短短十几分钟,被他气得头晕目眩,斜眼看他道:“知道怕了?”
景文摇摇头:“我得跟他商量过才行,我担心他太被动。”
景国全:“……”
他已经不想讲话了。
“既然你不说话,那就是答应了。”景文看了他一眼道。
景国全闭上双眼,吐出一个字:“滚。”
景文乖巧滚了,缩回自己的座椅上一动不动。直到抵达燕园为止,景国全都没有再跟他讲过一句话。
临下车前,问了他一句:“你妈妈呢,她知道会怎么样?”
景文呼吸一窒,随即跟上了他的脚步。
景家在燕园有三处房产,一处是景文的爷爷景茂生,另外两处是他爸和他叔叔住的。燕园住得都是燕中有名有姓的人物,走几步就能看见站岗的保安。
景茂生那栋堪称一个小型庄园,在这个寸土寸金的地段,包揽了一个高尔夫球场和一片绿化极好的小山坡。
景文有点诧异地问:“爷爷在家?”
景国全总算理了他一句:“他犟得很,不肯待在疗养院,只能回来养着,你去看看他吧。”
景文跟着他走进园子,他奶奶正推着景茂生晒太阳,旁边有园丁在浇花锄草,景茂生在轮椅上看喷雾里的彩虹看得津津有味。
景文走过去蹲下道:“爷爷,我回来了。”
景茂生头发花白,抬起满是皱纹的脸,看着他咧开嘴笑了起来:“哎,哎。”
景文莫名其妙:“哎什么哎,不是中风好了吗,怎么还要坐轮椅?”
景茂生只笑着看他,并不说话。
何秋说:“你可算回来了小文,我们去那边聊。”
她把轮椅交给佣人,拉着景文的手把他带到了旁边,景茂生又扭头去看彩虹,景国全在他旁边抽着烟不说话。
景茂生和何秋是老夫少妻,她比景茂生年轻十几岁,看上去精神要好得多。
何秋摸着景文的脸,心疼道:“上个大学都瘦了,既然在燕中上学,那平时没事多回来待几天,奶奶给你做好吃的。”
景文点了点头,问:“爷爷怎么了,中风康复会影响语言系统?”
何秋低垂下眼睛:“他得了阿尔兹海默症,医生说是脑萎缩加记忆衰退,我没让你爸告诉你,现在他连你爸都不认得了。”
景文倏然睁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向景茂生,曾经叱咤风云的老人已然风烛残年,甚至连自己叫什么都不知道了。
景国全顺了顺他的后背,他好奇地打量这个陌生人,比划着手试图和他说点什么,却运用不好自己的语言。
景文的眼睛一下子红了,快步走过去,不敢相信地蹲下来道:“爷爷,你还记得我吗?是我啊,小文,你想起来没有?”
景茂生指着他念:“小、文……小……文……”
景文马上转向景国全和何秋:“你们看,他记得的,根本就不是老年痴呆啊!我们找最好的脑科医生给他看,一定能好起来的!”
何秋这段时间显然已经习以为常,走过来说:“他不记得,只是在重复你的话而已。老景,你认识他是谁吗?”
她指了指景文,景茂生呆滞两秒,摇头:“不……认识……不……想不起来……”
景文的眼泪顿时刹不住了,闭上嘴沉默了好一会儿,喉咙不断哽咽地望着景茂生。
景国全拍了拍他的肩膀,刚开始知道这个消息,谁都接受不了,但总是要慢慢接受,年长的亲人终有一天会离开的事实。
景文满眼泪水地抬头,一遍遍不死心地问:“爷爷,你再想想我是谁,小时候你还送我去上学,每次都是你拎书包,我在后面跑着玩,你忘了吗?”
他完全停不下来,一点一点说着小时候的事。
何秋转过身去,偷偷抹了抹眼泪。
到最后,景茂生也有点慌了,不明白他在讲什么,只能一个劲儿摆手,懊恼地说:“想不起来……想……不起来了……”
何秋呼出一口气,半晌才回身对他笑:“我们回去吃饭吧,孙子该饿了。”
景茂生不高兴地看着她:“孙子……是谁……你……又是谁……”
何秋笑着推他往里走:“死老头,连我都不记得。等会儿再告诉你我是谁,咱们先吃饭。”
当天景文留在了家里,他跟家庭医生了解清楚了景茂生的病情,这种病得依据病人自身的情况,他现在处于时不时能记起来一些的状态,主要还是接受治疗配合家里人细心照料,说不准什么时候能好起来。
人到了晚年,很多毛病身不由己,不是有钱有权就能彻底解决的,只能尽量延缓衰老。景国全年轻时太过拼命,留下了很多隐藏的后遗症,这些小毛小病爆发起来都不容小觑。
下午,景国全把他叫到书房,景文提出自己想去建筑分部。
景国全顿了顿,问他:“这是你的意思,还是宁栩的意思?”
景文不高兴地看着他:“爸,你别做这种猜测行不行?当然是我自己的意思,我不喜欢圈里那种应酬场合,也搞不来那些说话的艺术。”
“你以为去分部就不用应酬了?”景国全重重地哼道。
“严谨一点,我说得是‘不喜欢圈里的应酬’。”景文说,“跟一帮大老爷们儿喝酒我还是擅长的。”
景国全皱眉:“歪理!”
景文一脸坦荡:“反正这是我的底线,你断送了我的事业,总得答应我几个条件吧。”
景国全气麻了:“你有个屁的事业!嘴皮子这么厉害,不进圈可真是可惜了!”
“爸,你别阴阳怪气。”
“出去,我不想看见你。”
景文抱着手臂:“那你算是同意了?我明年就去上班,对了,记得给我开实习证明。”
“出去!”
景文回到房间后,给宁栩打了个电话,和他说了下情况,只暂时没告诉他景国全知道他俩关系的事,想等回去当面跟他说。
宁栩问:“那你晚上不回学校了?”
“嗯,我想留下来多陪陪我爷爷。”
“应该的,你可以请几天假,以后周末也回去看看。”宁栩侧耳听了听,“你哭鼻子了吗,小可怜?”
他似乎被带坏了,也开始瞎称呼。
景文顿时有点尴尬,摸了摸鼻梁:“没有啊,在你心里我是个哭包?动不动就哭……我才不是那种人。”
“哦€€€€那你还挺坚强的。”宁栩边走路边笑着说。
景文闷闷地问:“你在哪儿呢,旁边那么吵。”
“学校西门,离你们那儿挺近的。”宁栩说,清大的西门和燕大毗邻,燕大又距离燕园不远。
景文蹭了蹭电话,权当在蹭他,低声说:“我想你了,老婆。”
“我也有点想你。”宁栩悄悄拦了辆车,“我去看你好不好?”
景文蓦然睁大眼睛:“你说真的还是假的?你不是有课吗?”
“翘了。”宁栩勾起嘴角,“地址发我。”
景文立刻道:“老婆你太好了!我马上去门口接你,不,我开车去接你吧,反正我有驾照,你在西门等我,一会儿就到。”
宁栩噗地笑了:“我已经上车了,别废话,快把地址发给我。”
景文:“!!!”
他登时原地满血,飞快把地址发过去,连忙跑去大门口等人。
十几分钟后,终于看见了宁栩,那一刻景文又快激动哭了。
他很想或牵着或揽着宁栩,却碍于附近有人下不去手,只能不停跟他说话。
“翘课真的不要紧吗?不是专业课吧?”他视线贴在宁栩身上问。
“不要紧,请假了。”
“往这边走,这里的绿化喜不喜欢?”
“喜欢,看得出设计师很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