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还是郎峰给他找了台阶下:“我知道你不习惯,之前也没人让你这么做。慢慢来吧……”
是周其琛主动说:“不习惯也要做,人要是只做自己习惯的事,就都混吃等死得了。”
郎峰点点头,说:“你可以只说一点,或者你可以说有这件事,但是我不想现在深入聊……我会给你足够的空间,你也应该对我有这个信心。”
周其琛听他说着,突然想起来,主动开口说:“这么说起来……是有件事没告诉你来着。你应该也知道,海航买了二十多架330,提前几个月要交付。之前领导到处拉人改装,也问到我头上了,我没答应。我是想着,在320上面放机长比较容易。而且,如果我也飞国际线的话,一走两三天,咱不是更没机会见了。”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得两三个礼拜之前了。”
“谢谢你想着我们俩的事……但以后要有这样的事,你要告诉我。你不说的话,我永远都不会知道。”
他说得坦然,也理所应当。这种时候,周其琛这次倒是想了,就翻了个身过去看他的眼睛。
到最后,郎峰困得眼皮打架,周其琛看在眼里,才说赶紧睡觉。
可郎峰还在坚持:“可是我们没有聊出个异地的解决方案……”
“你明天还得回新加坡,你说你心疼我,我也心疼你啊。大老远让你折腾了一趟,我要是保证不了你的睡眠时间,荷航是不是要找我算账啊。”
郎峰已经换了衣服,躺在他枕头上,摇摇头说:“哪有。荷航就想要你这样的飞行员,你的utilization估计能到95%吧。你现在应该能有120%,不过他们不会让你顶着法定上限飞。我们的需求量也不大,年轻飞行员升机长比较慢。你可以先升机长再过来。”周其琛心想,郎峰不愧是感情生活有甘特图的人,不但把自己的人生给规划了,这两句话把他的也给规划了。
他笑着说:“那我得先入个籍,再考个证。ICAO四级可不好使了。”
郎峰困的不行了,这句话一顺口就说出来了:“那跟我结婚呗。”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都闭上了,整个人都神态很放松。
周其琛一时间没接上来。他拿不准郎峰说累极了随口说的,还是早有准备说出来的,也搞不清楚他说真心话还是玩笑话。隔了得有三四秒钟,他都只听到自己胸脯里面心脏咚咚跳着,一口气憋着都要缺氧了。
最后,他说:“那听你的。”
郎峰嗯了一声,没再答复。周其琛知道他是太困了,实在是撑不住了。
反而是周其琛难得失眠了。十多年的部队生活让他养成了着枕头就着,闹铃响一声就起的习惯。无论有没有睡意,到了该睡的点他就逼自己去睡,就当大脑给身体的命令。也就是靠着这种严格纪律,他得以在紧凑的排班表和频繁的倒时差当中调整好作息,确保睡眠时间,保证执勤效率。
可今天是个例外。他数羊,数飞机,数航母,所有的招他都试过了,可仍然是无法入睡。他反复咂摸着郎峰对他讲的一切。隔了几个小时,他甚至都怀疑是不是自己幻听了。好像又回到了他们刚刚在一起,他在小区里面复建练习,而郎峰过来拉他的手那时候了。之前在所有亲密的感情关系里,他得到的都太少,所以一旦有人一下给他全部,都觉得像是他中了头等彩得到的,是不劳而获,总归是不属于自己的。
半夜的时候,窗外开始下雨,从延绵飘洒着的雨点逐渐变成豆子大的雨滴,到最后密集猛烈地从天而降。他到这会儿是稍微想明白了一些。即使郎峰就是上天的礼物,或者说就是他中彩票得到的,他除了攥紧眼前人之外,也没有别的选择。大雨冲刷了一切过往,所有都重新洗牌,倒是和他的心境奇妙地吻合。
郎峰的闹铃是五点一刻响的,他在床上只睡了三个半小时。起床的时候很难受,他从来不赖床也没有起床气的人,都按掉了一次闹铃。
倒是周其琛,铃声一响立刻掀开被子下床了,他去洗了把脸,还帮郎峰归置了一下行李。
“宝贝儿,”他轻轻掀了郎峰的被子,叫了他一声,问他:“几点的飞机啊?我送你。”
郎峰起来捏了捏太阳穴,才说:“头有点疼。”
周其琛瞬间觉得罪孽深重,伸手探他额头:“让我试试,发不发烧啊?不会我之前把感冒传染给你了吧。你要不今天晚上别飞了。”
郎峰摇摇头说:“没事的,吃点药就行。估计就是起的太早了,加上水喝的少。一会儿就好了。我落地以后再补觉。”
周其琛就转身给他弄了一杯水,拿了点药,又去胶囊咖啡机里面搞了一杯双倍意式浓缩,都递给郎峰。水、药、咖啡、喜欢的人,总有一个管用。
开去机场的时候,周其琛咬了咬嘴唇,终于是开口问他:“你昨天晚上……”
郎峰正好侧过头,跟他眼神对上。他说:“昨天晚上我说什么了?”
“……没什么。”
郎峰是想起来了什么,他说:“哦,我说我们还没有解决方案。其实也没有什么需要解决的,之前我不够理解你,你对我分享的也不多。现在我理解了,我只能说,如果你今年就专注飞行这件事的话也可以,但是要给个期限,这样我有个盼头。我确实有期望,但我也可以调整期望。”
周其琛就顺着他的话说:“没有,我也想明白了。解决办法,就是以后我少飞点吧,年底不升机长就不升了,该什么时候升什么时候升。我尽量把你能回来的这些时间都空出来。如果真的有机会修复我和她之间的关系,那大概也不在这一年吧。”
他想到郎峰之前那个很贴切的比喻,又补了一句:“我们俩是现在时,我和她是将来时。”
郎峰没想到睡一晚上的功夫周其琛又变卦了,大概他挺擅长晚上夜深人静的时候想事情或者做决定。一旦做了决定,就坚定了信念,几匹马都拉不回来。其实郎峰看上一个人的标杆也挺简单,假若这个人在某方面做到了他自己做不到的事情,他就发自内心觉得佩服。他喜欢上周其琛是因为他们相似,都是空客飞行员,都爱喝同一款鸡尾酒,还有同样的一圈朋友。可他如果爱上他,却一定是因为他们不同。无论是他经历过的死里逃生的坠机,还是毅然决然地离开军队追求自己的一片天地,还是经历了最亲密的人的抛弃后仍然抱有希望€€€€这几件事,几个人生截点,郎峰觉得他都没法做出跟他一样的选择。
他刚刚停好车,郎峰就凑过来,紧紧拥抱他了一下,贴着他的耳朵说:“如果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let me know。”
车窗外已经有机场工作人员在走动了,周其琛余光看到了,不好太过亲密,就推了他肩膀一下:“嗯。快点走吧,别迟到了。”
郎峰一只手放在了车门把手上,仍是回过头,对他说:“有句话我好像之前没有跟你说过。我挺为你骄傲的。”
第35章
周其琛起初觉得,用“骄傲”这两个字怎么都显得别扭,因为这两个字似乎仅仅存在于前后辈和上下级的关系中。他把这归结为郎峰中文不好,导致他词不达意。可是,也从来没有亲近的前辈或长辈对他说过这两个字。从父母口里说出的是“你可算不闹腾了”,周其瑞口中是“我有个当兵的哥哥”,白子聿说的是“表现不错,以后继续”,余潇远说的则是“你工作挺忙的”。
就是郎峰,也只有郎峰,说的是我为你骄傲。在郎峰走了以后,他独自开回家的路上,周其琛突然想通了一点。他用的词一点也没错,骄傲就是骄傲,是欣赏、尊重和善待。他被郎峰百分之百地接纳了,并且似乎在他的世界里,自己活成了一种截然不同的状态,可以暂时抹去过去的痕迹和注脚,作为某种独一无二的,闪着光的,耀眼的东西存在着。
去机场送了郎峰那天晚上,他就又回机场执行任务了。这次跟他搭班的副飞是海航唯一的一个飞320的女飞行员,叫沈恬恬,眼睛很大,嗓门也大,是有一说一的直脾气,性格幽默又爽朗。
周其琛第一次见到沈恬恬就觉得,如果他是个异性恋,他肯定追沈恬恬。但是跟她熟起来了,周其琛又觉得他俩太像了,即使有个男版沈恬恬,他们也不一定合适。也许就是因为性格相像,沈恬恬跟他关系也不错,赶上一起执勤的时候会多聊两句。况且,她酒量跟周其琛差不多,所以从工作到家常,一来二去两个人就挺熟悉的了。
最近他们大概得有两三个月没一起飞过了,所以沈恬恬见面就关心他:“听说你请病假了,怎么了啊,休息好了吗?”
周其琛还纳闷:“挺好的,就是感冒,但是鼓膜塌陷,听什么都听不清。医生亮绿灯了,我才敢回来执勤。倒是……你怎么都知道了。”
沈恬恬说:“本来咱俩是上周搭这班的,他们临时换了别人过来,我问了张姐,才知道的嘛。”
“哦也是,”周其琛说,“麻烦张姐了。”
沈恬恬冲他笑了一下:“谁没个家长里短的,你三年都没怎么请过病假吧,大家都懂的。”
周其琛嗯了一声,然后才说:“你填个表,我出去绕机检查。今天是全满客,注意一下起飞重量。油量也重新算一下吧。”
就是这时候,放在身边的手机响了。KLM蓝色的大头飞机出现在屏幕上,还有大大的“Evan”几个字。周其琛马上要开始做检查单了,属于工作状态,所以他按掉了。沈恬恬也看到了,她没说话,只是答应了一声。
等到飞机升空,挂上了自动驾驶,她才开口问周其琛:“我问你个事儿,你别不高兴啊。”
周其琛说:“咱俩谁跟谁,你问吧。”
沈恬恬:“不是。那个……琛哥,你不是要跳槽吧?”
周其琛一头雾水:“没有啊,怎么想起这个。”
沈恬恬有点难为情,说:“哦,我看你电话……”
周其琛想到起飞前郎峰给他打的那个电话了,他瞬间明白了。确实,接一个KLM的电话,名字备注的还是外文,怎么看怎么像是接头的。沈恬恬大概没仔细看来电联系人背景图,这明显是误会了。
“哦,那个啊。不是要跳槽。”他想了想,还是说了:“是我谈恋爱了。”
沈恬恬惊讶极了,手臂动了一下,嘴里小声叫了声:“我的妈呀。”
周其琛倒是挺平静:“注意AP,没碰杆吧。”碰到操纵杆,自动驾驶会断,如果飞行员分了心没注意到,那么后果可是挺严重的,这也都有前车之鉴。
“没有,我一直盯着呢,” 沈恬恬赶紧说,“要是我听你八卦听断了AP,那也是公司头一号了,也是民航头一号了。”
“你要是断了AP没发现,我们回去就要调录音了,到时候全公司全民航都该知道我谈恋爱了。”
沈恬恬做了个挺夸张的表情,说:“我错了哥,我不该问。”
周其琛说:“可以问,下了班回酒店说。明天不飞,我请你喝一小杯。”
落地以后,周其琛就给郎峰回了电。其实对方也没什么要紧事,但是鉴于前一天晚上他们的促膝长谈,郎峰心里面记挂着,就是想跟他说两句话。
沈恬恬在旁边拉着箱子等着他,就听见周其琛低声讲电话。
“……挺好的,早上你走了之后,回去又补了一会儿觉。”
“嗯,帮我给你爸问个好。”
“知道了。我明天再打给你吧,我还在机场。”
“……嗯,走了。”
等到了酒店,沈恬恬的八卦之心已经快憋不住了,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看着他,直等着他揭晓下文。
周其琛给他们一人点了一杯酒,才说:“接着聊吧。”
沈恬恬似乎突然意识到了:“我突然有个想法。你对象,不会……是荷航的那个谁吧。”
周其琛脸上浮起了一个笑,从沈恬恬那个角度看,怎么都有点宠溺的味道。他拿捏着语调说:“哦,哪个谁啊。”
沈恬恬:“就是那个飞荷航的中国帅哥,我不记得叫什么了,但是我好多姐妹都知道。我也在大兴机场见过他的,特别好认。有人还在机场咖啡厅跟他说过话呢,据说当时有人打赌他会不会说中文。”
周其琛心道,看来郎峰不止在自己这儿打眼,而是人群里看了一眼就会记住的人啊。
“郎峰,”这两个字像什么珍宝,他上嘴唇一碰下嘴唇,才打开锁,给世界看了,“会说中文,写不太行,但是说的可好了。”
沈恬恬捂住了嘴巴:“你俩在谈恋爱啊。”
周其琛说:“嗯,是啊。”她越是一惊一乍,周其琛越是淡定。
“什么时候的事啊,我说怎么两个月都没见你。”
“就是最近这两个月。你没见我这得赖张姐吧,两个月都没把咱俩排一块儿。”
“你们真是……很配啊,太配了。我本来以为你是打定了主意不谈恋爱呢。他很幸运嘛。”沈恬恬笑得大方,眼睛都眯起来了。
沈恬恬之所以有这想法,周其琛也知道原委。大概一年前的时候,他在兰亭的酒吧遇上了骆宵,是个长得挺清秀,一眼看上去挺乖的空乘。两个人睡了一晚上,之后周其琛就没再联系。可他们在各种场合总是偶遇,骆宵也可能是真挺喜欢他,看起来是跟兰亭打听过了,也托过别的朋友试探他的意思。沈恬恬认识很多空乘姐妹,所以他辗转问到了沈恬恬这里。周其琛当时也无奈,跟沈恬恬回话说,估计短时间内不会想谈恋爱。沈恬恬说话也很直,直接让好姐妹带了一句“别打听了,没戏”。
周其琛笑了笑,才说:“是我的福气。”
沈恬恬把他们怎么认识的怎么在一起的问了个来龙去脉,然后像是合上书本说总结语一样,用四个字总结了:“是你值得。”
周其琛说:“说实话,我也不知道我值不值得。可是赶上了,缘分到了,挡也挡不住。我这要是都抓不住,不单单是对不起他,也对不起我自己。”
沈恬恬听他这话,一个劲儿地点头。
周其琛这才说:“别总说我了,我们很久没聊了,也说说你那边的情况。”
沈恬恬被他问起来,才皱起眉头说:“唉,还是那样。我是很喜欢飞的,这个你也知道。但是隔三差五就有人拿女飞这事情说事儿。尤其前辈,十个里面得有五个说‘作为女飞行员你已经很不错了’,剩下五个是想给我介绍对象,一半儿是介绍给别人,一半儿是自己。说实话,你是为数不多我觉得搭班舒服的人。大家可能看不惯吧,我是走到了时代前面。”
周其琛点点头,然后跟她说:“不是你走得太快了,是他们走得太慢了。总得有一个人走在最前面,现在你就是这个人。”
沈恬恬拿起自己的酒杯,和他碰了一个:“走一个,以后咱俩都爱情顺利,事业顺心,起落平安。”
周其琛痛快,一扬脖子,杯底就干干净净了。
临走的时候,沈恬恬突然想起什么,问他:“周日晚上我和几个朋友还有亚东哥他们喝酒,你要是不忙的话,一起来吧?”
周其琛愣了一下。他们刚刚认识那会儿,沈恬恬就叫他去过几个局,但是那会儿赶上年底,周其琛忙得脚不沾地,连着推了两次之后,沈恬恬也知道他忙,就没再怎么叫过他。
沈恬恬以为他又要说不,赶紧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你有排班或者休息的话就算了,以后总有机会的,我再来戳你。”
周其琛摇摇头说:“没有,我会来的。这周日是吧?”
“嗯,没错。”
“好,那周日联系。”
在清吧门口,两个人道别的话都说了,沈恬恬又回过头,拉住他说:“琛哥,有句话我刚才没敢跟你说。其实……你要是真的跳槽,我也不会觉得怎么样。咱俩谁跟谁啊,你要是另谋高就了,我为你开心还来不及呢。”
周其琛没想到她会这么说,毕竟他是前辈,沈恬恬是后辈。他们公司最近经营状况不好,也偶尔传来哪个飞行要走的事情。这种事就靠流言,本来是没鼻子没眼的一句话,有人起头照样能传得满城风雨。所以到了他自己头上,他第一反应就是撇清关系,倒没想到沈恬恬这么豁达。
他先道了句谢谢,然后低头看着披散着头发的沈恬恬,压低声音跟她说:“有句话我也没跟你说。咱俩有挺多地方特别像,你……真就跟我妹妹一样。之前我这边事情也多,没太能帮得上你。以后我给张姐带个话,有机会我多带带你,你要是升了机长,就是公司头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