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喊:“杭休鹤。”没有人回应他,“别玩了!”他总是想各种鬼点子逗梁€€,离家出走的游戏也不是没玩过。
梁€€走在空荡的房间里,手中黏腻,一回身才发现棉花糖已经化了。
腿被什么东西拱着,竟然是黑猫!杭休鹤没带走妙妙,说明他很快就会回来。
梁€€一颗心落地,低头抱起妙妙,“他不要我,总会要你吧。”
妙妙歪着头看他,听不懂他说什么,脖子间银光闪烁,是长命锁。梁€€不可思议地挑起锁链,觉得呼吸都不畅快。
桌上用网纱罩着,两道菜,一道西红柿鸡蛋,一道土豆丝。多少年了,只要一说下厨就是捋袖子去洗西红柿和土豆。
“西红柿多好吃呢。”在梦莹超市的时候,杭休鹤蹲在垃圾桶前面,嘴里振振有词,“没有西红柿那叫吃饭么!”
“别看我切得略宽。”他挑起一根巨长的板凳腿一样的土豆丝,“但是味道没得说。”
“嗯,确实没得说。”梁€€嘲他,“因为根本没味儿啊。”
……
“这回可是有味儿了。”梁€€嚼着还硬的土豆丝,觉得苦涩不堪,他放下筷子,抬手去擦眼泪。
“他也许一会儿就回来了。”他问妙妙,“对吧?”
他回到卧室,那把凳子摆在桌前,上午还在那里晒太阳的人不过是错觉。变成一道透明的影子,他就像从没出现过。
梁€€打开灯,看到桌子上摆着一条白色的围巾。比那条深蓝色的进步不少,针眼密实,摸起来很暖和,也很漂亮。梁€€甚至都不知道他什么时候织的。
杭休鹤什么都不要,猫不要,长命锁不要,梁€€也不要。甚至吝啬于留下只言片语。
到头来,他才是最狠心的那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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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日更
第32章 白夜
十一月底,东北已经进入隆冬。
这里的天给人空旷高远的感觉,总是晴天。再冷,抬头望去总是清冽的蔚蓝,一切都显得干净透明。
树比别处高大得多,枝干笔直,连树梢都指天向上,杭休鹤第一次看到比四层楼还高的白桦树,站在树底下待了好久。
几棵松树长到一堆,说是森林都有人信,每一棵都像最完美的圣诞树,杭休鹤活不过圣诞节,暗自决定在冬天下第一场雪的时候就算作圣诞了。
他喜欢这里,每天看看天看看树就心旷神怡,如果他还能感受到心旷神怡这种情绪的话,他一定会愿意在这里生活的。
这里的老式麻辣烫有脸盆那么大,杭休鹤第一次吃的时候被辣晕了,隔壁桌一个小姑娘笑着给他个苹果,下回吃他就知道要少辣了,但确实好吃,吃一顿一天都暖和。
身上穿的棉袄棉帽都是在集上买的,特结实,特保暖。杭休鹤原来冬天爱美,不爱穿得厚,现在走在街上,看人家别人的衣裳比他的毛多都羡慕半天,比划着问人家在哪买的。
得比划,因为他没法儿张嘴,挺着大肚子,一开口得把人吓跑咯,在这里干脆当起了哑巴。
小哑巴是外地来的,第一天就写纸条问什么时候下雪。他来的时候冬天还没算过去,这里的冬天本就漫长,按理说二三月还会下雪呢,谁知不赶巧,只零零星星下过几顿小的,春天就来了。
夏天也不热,天是深蓝,云彩挂在天上似的,离人那么近,那么巨大洁白,假的一样。杭休鹤搬着凳子在院里坐着,一动不动看一下午,再给自己做顿难吃的饭。
后来他就不爱自己做了,这里的菜量大便宜又好吃,干嘛为难自己。他就安静地溜达着去,随便在街上找,哪一家都好吃。
人家看他不会说话,还怀着孕,净给他抹零头,要不就送小菜送包子,他怪不好意思的,话说不出来,急得他鞠躬。
他那腰一弯下去,几个老爷们老娘们吓得一块儿扶他,“干啥呢这是!”
后来肚子太大了,走路很累,就不怎么出去晃悠了,觉得好可惜,还没有去更北的地方看看。
不过好在终于冬天了,不用再熬太久了。
松花江上结起厚实的冰,夕阳一点点坠下来,像一滴橙色颜料,缓缓地浸入冰河。
很多人在冰上玩,杭休鹤只能在一边看,坐在个旧轮胎上,用手摸冰玩,有几个小孩看他一个人玩怪没劲的,凑过来和他一块儿。
“你坐好了,我们几个拉你!”几个小孩七嘴八舌,杭休鹤只看着他们笑,为首的小孩叫高天泽,是他邻居,声音有点哑:“你别害怕,我们不会让你摔的。”
杭休鹤还没摇头,他们就把他摁在轮胎中间。
他们知道他肚子大,得小心,一开始拉得很慢,就在江边上缓缓地滑,后面速度加快,也刚刚好。杭休鹤做了回大孩子,几个小布丁轮着来,最后都拉出一头的汗。
“好玩不?”高天泽问他,气喘吁吁的,“好玩明天还拉你玩。”
杭休鹤点头,温和地笑,指了指江边卖烤红薯的摊子,要请他们吃。
他们谁也不要,还说明天再来。天黑了,竟然开始下起雪,这里的雪花直径都比北京的要大,一下来就是一整片,像被子里漏出来的绒,舒展柔软。
看起来是一场大雪,杭休鹤仰着脸看,高天泽又跑回来,脸红扑扑的,“你明天还来不?”
他的眼睛像明亮的钻石,今晚过后,杭休鹤应该不会再来了,他不愿意骗小孩,没有点头。
高天泽又说:“明天肯定能打雪仗,你来玩不?”说完觉得诱惑力不够,又补充:“还能堆雪人,能堆很大的雪人。”
杭休鹤想到口袋里还有几颗糖,掏出来给他。高天泽没有得到回应,有点失落,作为一个六岁的“老大哥”,他觉得杭休鹤不会说话,看起来又很孤独,他想让他在这里高兴。
这里有这么多好玩的,怎么能不开心。他捏了一颗糖,沙哑地说谢谢,没有气馁,“那你要是想来玩了,咱们就一起玩。”说着就跑了,和他的“小弟们”汇合。
回去的路上,雪就下得愈来愈大。杭休鹤一步一步走得很慢,这是一场鹅毛大的雪,他终于等到了。
灯光下,雪像追着光的飞蛾,犹如有生命。落在地上如此的轻盈,满眼望去,像洒了一地的碎晶,折射着粲然的光,美不胜收。已经覆盖着雪层的松树,像水晶球里的世界......
几分钟的路,杭休鹤走了快半个小时。等走回家,天都黑透了。
还没到门口,先低头掏钥匙,看着满地的洁白干爽的雪,没忍住弯腰抓了一把。
手感真好,他捏起来没完没了,手都僵得没知觉,也舍不得停下。
“打算在这儿玩一辈子?”
抓雪的手猛地顿住,他抬头,只见门前站着一个男人,黑发黑衣,白围巾遮住半张脸,露出一双桃花般的眼睛,不是梁€€又是谁。
他走过来,在雪地上投下一片阴影。杭休鹤抓雪的手忘了收回,被梁€€握住了。
“老婆。”他说,目光落在杭休鹤鼓起的肚子上,瞬间红了眼眶,“跟我回家吧,好不好?”
雪一刻未停,杭休鹤没说好,也没说不好,看着他的头发笑了,抬手帮他拂雪,“头发白了,变成老头了。”
“嗯?”梁€€低了点头让他弄,亮起的门灯正好照着他们,梁€€固执地等他的答复,杭休鹤叹口气,拉他的手,“走吧,进屋里说。”
“怎么来的啊?”杭休鹤拿钥匙开门,梁€€打量着这座小院,什么都没有,墙上挂着不知哪年哪月的干辣椒,窗户估摸着透风,发出呜咽的哀嚎。
“进来吧。”杭休鹤吸吸鼻子,屋里的炉子还没烧起来,不算暖和,杭休鹤不舍地看着漫天飞雪,迟迟不愿关上门。
“出去玩会儿?”梁€€说,“玩会儿就进来。”
这正合杭休鹤的意,他笑了笑,“好啊!”
“这的雪真是一片一片的。”杭休鹤站在院子中间,张着手去接,雪花是粘在一起下来的,所以很大片,“像羽毛。”
梁€€过去把他的帽子向下拉,手上藏了一团雪,捂到杭休鹤脸上,杭休鹤被偷袭,立刻弯腰去捡雪:“别跑!”
梁€€挨了他好几下,象征性地躲了躲,都被砸中了。
这雪很难攥成球,一团砸下去都是纷扬的雪粒,杭休鹤挺着大肚子,梁€€看着都害怕,抬起手臂护住他,“别跑别跑。”说着走得更近一些,给他当活靶子砸,“慢点儿。”
“你放水。”杭休鹤气喘吁吁,“不能放水。”
“歇会儿。”梁€€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过去,杭休鹤在背后藏了雪球,砸得很准,梁€€挨了一下,倒在了地上。
杭休鹤愣了愣,拔腿就往那边跑去,“梁€€!”
“梁€€!”他却没有反应,安静地躺着,杭休鹤扑过去,“你别吓我......”
他颤抖着去摸梁€€的脸,被拉着手拽倒了,梁€€睁开眼睛看他,冰凉的手指摸过他的脸,在雪夜中轻声说:“杭休鹤,好想你。”
躺在地上的杭休鹤眼光微动,错开眼珠去看落下的雪。原来在地上看雪是这种感觉,所有的雪都像是为自己而来。
“我们堆个雪人吧。”他提议。
最后在梁€€的主力之下,堆了个勉强撑得上是雪人的东西。杭休鹤哈着白气摘下了自己的帽子扣在雪人头上,“这是我。”
梁€€的手冻得通红,抵在唇边,“你比雪人好看多了。”
“哪有。”杭休鹤把雪人肚子拍结实一点,“雪人最可爱了。”
“好了。”他直起腰,“这个雪人送给你了。”
“讲点道理。”梁€€走过去牵他的手,“这是我堆的,还送给我,借花献佛都不带这样的。”
“就说送给你你要不要吧。”
“要要要。”
雪是落在人间的舞蹈,跳够了才会收场。天幕被雪映得发亮,下雪的时候没有黑夜,永远是白天。
第33章 回去
烧炕的铁炉子烧成红色,杭休鹤窝在炕的一角,已然昏昏欲睡。
梁€€坐了一壶热水,从外间端进来,“过来洗洗。”
“不了。”杭休鹤把脚往回缩了缩,“我一会儿自己洗就行。”
“跟我害什么臊。”梁€€抓他的腿,把人从被窝里挖出来。脱掉袜子才知道脚和小腿已经肿成什么样儿。
梁€€有瞬间的失语。杭休鹤怀孕怀得很辛苦,比他想得还要辛苦。和他的辛苦比起来,自己这半年来发了疯的寻找简直不值一提。
“我现在很丑了。”杭休鹤坐在炕沿,低头看自己的脚,小声说:“像胡萝卜。”
梁€€把他的脚轻轻按进热水,“不丑。”撩了热水给他洗着,低着头也看不清表情,“好看。”
过了会儿,他才抬起头,认真道:“跟以前一样好看。”
杭休鹤看了他一会儿,伸手摸摸他的头发,也慢慢笑了起来。
“好了。”梁€€仔细擦干净他的脚,“钻被窝吧。”
杭休鹤就像一个球一样滚进被窝里。梁€€收拾完自己进来,他正侧着身看窗户外面。
窗户上粘着塑料布,能有效抵御寒风,是这里最常用最实惠的封窗方式。隔着塑料布便看不清外面,只见处处朦胧,像将醒之前的梦。
“聊聊。”梁€€也坐上床,两人终于可以心平气和地聊,已经过去了快一年。
“嗯。”杭休鹤脸埋在被子里,这次没有逃避。
“梁梦莹,就是我妈,和你爸是夫妻,后来离婚了。”梁€€想着如何措辞能不伤害到杭休鹤,杭休鹤一直安静地听着,听他讲他们去南方,听梁梦莹生病,听她死了之后梁€€的姥爷来接他。
最后梁€€说:“这些事和你都没有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