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总导演根本不给别人说软话的空隙。
老人反手一指,对向不远处的白墙。
“你过去站着,其他人休息。”
“什么时候站明白了, 再继续拍。”
苏沉有些摇晃地站起来, 喉咙发苦。
“对不起。”他鞠躬道了个歉, 转身独自走向那扇墙。
没有演好,被罚站了。
以往休息的时候,忙碌不休的大伙儿都会大松一口气,随即快活地招呼着喝饮料吃零食,好好放松一下。
此刻气氛凝重,灯光师摄影师都默然离开岗位,所有人静默地各自休息,不敢发出任何声音。
导演点了根烟出去抽了,留小孩穿着皇袍一个人站在那面壁。
苏沉在学校里都没有这么窘迫过。
他背对着人群,听着后方逐渐出现的细小议论声,眼眶红着还要努力忍住眼泪,不能放任自己哭出来。
本来就是自己没有演好,耽误了所有人接下来的工作安排,这就是他的责任。
哭只会显得自己更软弱,不可以哭。
小孩咬着牙在独自罚站,拳头握得很紧,从未感觉到时间过得这样漫长。
一秒像一年,偏偏还要站到醒悟为止。
其实导演对他已经很客气了。
圈子里已经混出名堂的演员,有的被当场开除,有的被厉声训斥,所有人都演得心惊胆战,不敢有任何纰漏。
在这个剧组,总导演即是前途二字,没有人会和自己的前途过不去。
苏沉盯着墙面上的鞋印和斑点,被骄傲感烧灼到内心痛苦。
他代表的不仅仅是主演,也是元锦。他不该在这里罚站。
太煎熬了……我该怎么办?
剧情台词都一幕幕地从他脑海里滑过,然后卡在看不见的桎梏里。
他感到呼吸困难,眼泪在眼眶晃得随时都可以落下来。
耳后传来脚步声,有人漫步走近。
蒋麓揣着长袖站在他的身边,随手拍了下官袍边沿刚才跪出来的灰。
苏沉快速看他一眼,匆匆拿手背抹眼睛,声音都有点含混,努力在忍着情绪。
“你来干什么。”
“陪你。”
“不要。”
蒋麓没搭理他,揣着手继续陪他罚站,两个人都看着墙,视线不再交汇。
苏沉一个人受罚时本来还能忍住,哥哥一站到身侧,像是防线忽然就有了溃口,开始啪嗒啪嗒地掉眼泪。
演吵架戏非常累,一哭更累,可泪意一决堤就没法控制。
他哭起来没有声音,但从几滴崩溃到泪流不断,最后肩膀都在耸动。
蒋麓安静地站在旁边,随手递了张纸。
“擦一下,眼线花了。”
苏沉眼睛红红地望他一眼,擦着眼睛声音压抑。
“我根本不会演,对不对。”
人就是这样。
一处输了,会忍不住否定全盘,好像从一开始就不该踏足。
他忍不住想,也许所有的天赋,还有那场海选,全部都是骗人的。
万一所有人都看错了呢。
也许第一部拍的都简单,后面会不断暴露出来。
蒋麓自顾自地罚站,等他缓过来一点了,才伸手又递了一张纸巾。
“你不可能永远考一百分。”
“不行,”苏沉本能否认道:“我是主演,我必须要演出来€€€€”
“可你就是有做不到的事情。”蒋麓平静道:“你见过我舅舅通宵剪片子的时候。”
“他性格其实很极端,对演员严苛,对自己就更严苛。”
“可就算是他,也有剪不好的内容,拍不出来的效果,最后也要求助其他人伸手帮忙。”
“你在别的戏份里能拿满分,在这里未必可以。”
苏沉喉咙干枯到发不出声音,深呼吸着调整状态。
“哥,我脑子里一片空白。”
“我真的不知道要怎么演了。”
以苏沉的视角,他能理解的最极限的怒意,就是先前不成功的那几场表演。
蒋麓仰头看着白墙上深褐色的斑点,以及剥落的墙皮,许久后才开口。
“很羞耻吧。”
仅仅只是罚站,都会让你困扰成这样。
他转头看向他,反问道:“如果残疾,你会觉得羞耻吗?”
一句话坠入心门,激起千层浪。
苏沉像是被他一句话钉在原地,有几秒都找不到自己的呼吸。
“我从来没有这样想过。”苏沉微微有些发抖:“你说得对……”
他演戏的时候,从来没有这样代入过。
现在一切都说得通了。
苏沉从未残疾过,坐在木椅上只能共情到行动上的不易,内心深处知道这些都是假的。
可元锦不是。
元锦为了保住这条命,为了亡母的遗愿,为了萧家,竭力扮作残疾已经有接近十年。
谎言持续的太久,就变成真的了。
€€€€如果在几十个人面前被罚站,都耻辱到这种地步。
元锦的阴郁狠厉,又会有多少?
他猜忌宫廷上下,不肯放下戒心,也不会真正信任任何人。
所以哪怕身居高位了,也要迎着耻辱佯作残疾,暴露弱点以误导暗中的敌人。
他这十几年里孤身一人,无依无靠,竭力求生。
他的骄傲隐忍,在面对姬龄的从容轻快时会被刺痛€€€€
对了,怒意是像刺痛一样,扎得人心口发痛。
羞耻,自卑,恐惧,都在不断地刺痛元锦。
他愤怒的不仅是姬龄的贸然揣测。
元锦做不到像姬龄那样明朗自信的迎战四方,他的敌人全都不在战场,而是宫廷里的每一个角落。
他要背负的重任和罪恶都远胜过眼前的这个朋友。
逃亡的那一年,他们的确是朋友。
可后者即将离开他,去和面目模糊的女子成婚成家,关系渐远。
无数种情绪被堆积挤压到极限,在今日尽数爆发。
苏沉想到这里哪里还顾得上其他,快速说了声谢谢哥就冲去找导演。
布景外头卜导拿了个烟头在接电话,一看见苏沉脸上又是泪痕又是笑容即刻了然,示意自己很快过来。
各部门再度就位,化妆师重新补妆打粉,全部就绪倒数三二一。
“咔!”
姬龄一句话想了许久,面露不忍。
“陛下……何苦呢。”
元锦骤然抬眸,眼神冷了下来。
你在可怜我?
他甚至露出一分笑意,声音发寒。
“你僭越了。”
姬龄仍看着他的眼睛,五指握拢,迎抗着对方的杀意继续道:“陛下,如今四处有人值守。”
“臣等亦将死忠不叛。”
他凝视着旧时挚友的眼睛,不由得加重声音:“倘若得以病愈,自由行走……”
元锦抄起手中热茶猛掷而去,怒而打断:“放肆!”
帝王此刻已有逼视之态,气势骤然压制住面前的将军。
你再多说一句话,就是死。
姬龄没有躲,脸上都被杯盏撞出红痕。
缕金瓷盏滚落袍间,发出哐当声响。
“你真的想这样吗。”他放轻声音道:“元锦,你自己不觉得痛苦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