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帝十五岁 第99章

卜老爷子回沙发的小角落里重新蹲好,继续捧着脚本看,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

“谁想死在医院啊。”

“全身开满刀子,哪哪都切得跟毛血旺一样,胃插管喉咙插管尿插管你可算孝顺了?”他骂了句脏话,继续给脚本画叉,又涂了段写得烂俗的效忠台词:“你孝顺了,老子到时候在病床上骂娘都骂不出声音来,被管子捅得只能瞎哼哼,得了吧。”

“人到了年纪该死就死,你自己想开点。”

蒋麓被他这套话说得头大,始终放不下心来,拿起那英文药瓶子看了又看,努力再看懂点别的句子。

后头再帮忙收箱子的时候,他脚步停了很久,还是把垃圾桶里的玻璃罐子拿了出来。

老导演表示满意:“这才像话。”

蒋麓面无表情地拧开罐子,当着他的面把蚕蛹干全倒了。

“垃圾要干湿分类,懂吗。”

老导演伸腿试图踹他。

第71章

重光夜似乎并不像是一个单纯的赐福。

得到一样幸运的光明, 必然要折损另一样遗憾的暗影。

应听月一夕之间可以拥有所有相遇过的人的视野,代价是终身不能离开水。

她胸口袖内都常年藏着一方湿透了的帕子,休沐日更是泡在汤池里不再出来, 睡觉都如眠鱼般沉在水下, 无法在空气里自由呼吸。

雪娘娘得到了全族乃至全国上下的拥戴爱护, 代价是再也不能靠近火源。

她原本是农家渔女,日夜劳作泡在水里, 休息时才能烤一烤火。

可现在越靠近火,就越会引发不受控制的飞雪。

哪怕是行军时杀羊宰牛,篝火外将士们唱歌奏乐, 她也只能在帐篷里吃温凉的食物。

元锦所承受的结果,就是从此再无沉浸忘神的睡眠。

每一次入眠,都是一次长途跋涉的开始。

他像是在休息, 又像是变得更加劳碌。

所有的城墙、门扉、铁锁对于他漂浮的魂灵而言都毫无意义, 做梦的时刻想去哪里都可以。

正因如此,他可以轻易得到顶尖探子都无法窥得的深入机密,也可以看见世界任何一个角落的春夏秋冬。

各洲各陆的神秘感荡然无存, 唯一解不开的唯有那扇血珀门。

剧组在北东市拍完了中后期的绝大部分剧情,反而是第二部留到最后的悬念久久未拍。

第一扇门打开是暴雨深海, 要潜入最深处才能看清门扉, 尽全力才能缓缓推开, 掉入第二扇门背后的异界。

元锦本不会凫水, 性格里死磕的一面这才暴露出来,秘密叫了特使入宫,教自己如何闭气潜水, 白天理完政务之后龙榻一卧便浸入水里, 极力控制着呼吸却又反复被海浪卷走, 无数次在溺亡的幻象里惊醒过来。

惊醒要拍十种不同的效果,溺亡同样也要拍至少十种。

这种半命题作文实在考验想象力,在冬天还考验命硬不硬。

有人提议在附近设一个开水房,用锅炉烧好水以后用管子不断往池子里续,但摄影棚条件有限,最后还是半靠人工半靠加热管,尽量保持室内棚的室温和水温。

苏沉杀青还是在大半年前,如今个子窜高,骨架也在长开,刚换上新龙袍没穿几个月。

服装设计师亲手帮他理好上头的暗扣,目光沉痛:“去吧去吧,迟早得砸水里。”

“来,落水第一镜!准备!”

噗通一声元锦坠入水中,四肢不受控制地往上够着,指尖几度冒到水面上,但只能抓到浓夜里不休的暴雨。

他猛然呛出一大口水,如中箭般坠入深处。

“落水第二镜!准备!”

元锦极力游入深渊之下,某一瞬间与那血珀门一触而过,银发在夜色里犹如被击溃的流星。

他还想游得更靠底部,可激流倏然冲来,他不受控制地大咳几下,又被灌了大口大口的海水。

“第三镜!”

“第五镜!”

隋虹始终拿着能量棒和热姜茶守在池水边,看着半透明的深蓝池水眉头紧皱。

太难了。

每次中场休息的时候,她都会反复把手探入水中确认温度,几个温度计摆在一边同步监控。

但再强悍的体力,在水里折腾时都会消耗加倍。

何况池子里还有水泵随人工控制制造急流……

第八镜结束之后,苏沉爬出岸上,银发已经被毁的不像样子。

他湿漉漉的,呼吸都轻了很多,看起来狼狈又无助。

众人围过去帮忙盖毯子递暖手宝,姜茶也喂着喝了好几杯。

一圈毯子生怕不够,里里外外裹了三圈,假发套也被取下来,头发暂时吹干擦干。

半个小时休息时间一到,苏沉并不推辞,重新固定好新的假发套之后补妆再上。

此时此刻,皇宫里在拍文臣舌战戏,御林苑在拍蒋麓的骑射戏,几个副导演都出去忙活了,只剩卜老爷子在旁边看着。

苏沉只问他怎么样才能拍得更好,不问还要拍多少次才能算够,呛出来的水都是深蓝色,嘴唇没有太多血色。

卜愿是个惜才的人,寻常演员这么惨照样得拍够五十条才算完,但他清楚苏沉还是个孩子。

十三岁,骨头都没长开呢,别病着。

拍到第二十条,老导演就收了镜,简短嘱咐了一声。

“他这收工,捂干吹干了再回去。”

隋虹连声答应了,直接把临时屏风支起来架好,自己在外面帮忙递毛巾,让潮哥帮忙给他拆卸那身皇袍和银发。

等狼狈又虚弱的元锦被收拾回头发湿漉漉的苏沉,大伙儿也好像跟着回过神来,跟着心疼感慨。

苏沉裹好棉袄以后回酒店倒头就睡,隋虹不放心在套房里陪着,果不其然半夜发起了高烧。

去医院一查,病因不是着凉,是吸入性肺炎。

脏东西呛进肺里了,发烧是必然反应。

她原本只是被雇来的助理之一,如今也像他的亲姐姐一般,后悔连连。

“后悔没用,”医生查过温度以后吩咐护士尽快过来挂水,叮嘱道:“他在的那个池子估计不够干净,有很多杂质和细菌,简单呛一两次水都有感染的风险,何况是翻来覆去进去这么多次。”

现在几乎没有人没看过《重光夜》,越是这样,医生越不忍心看到这孩子病成这样。

“他怎么也是未成年人,”医生低声道:“你们让他演这种戏,能不生病吗?就不能找个替身或者特效吗?”

隋虹连连道歉,同其他助理一起跑上跑下,给苏沉喂药擦脸。

苏沉勉强保持着意识,在病床上哑声开口。

“别跟我爸妈说。”

“不行啊,”隋虹红着眼睛道:“是我们没照顾好你……”

他用没扎针头的那只手够到她的手,微微摇头。

别跟他们说。

小病而已。

蒋麓第二天才来医院。

他昨天拍夜戏到凌晨两点,早上八点习惯性去敲苏沉的门发现没人,知道这场戏还是出了事。

刚好主要戏份拍到阶段结束,索性直接请假去了医院,在隋虹旁边帮忙照看。

她一个人跑化验单取拿生活物品分身乏术,他直接要了病房里的另一张床,吩咐她晚上回去休息,自己在旁边看护。

隋虹再看蒋麓,都不觉得他是秘密传闻里哪个商业大亨的儿子,也不是著名导演的侄子,而是苏沉的哥哥。

“你晚上休息好,白天才好跟我换班。”蒋麓把她手里的药盒接了过去:“这个早中晚饭后各两片,这个早晚一片,这个消炎药得看情况吃,我知道,走吧。”

隋虹怔怔看着他几秒,用力嗯了一声。

苏沉送去医院的时间很及时,肺炎没有进一步发展到更坏的情况,但还是不断地在发烧。

退烧一阵,高烧一阵,身体的免疫系统持续几十个小时打着乱仗。

他像是清醒着,又像是糊涂着,偶尔梦呓几句,喊着爸爸妈妈。

蒋麓不是矫情的人,也没有隋虹的多重顾虑,转头就给苏家父母打了电话。

夫妇心里有愧,直接把还没断奶的孩子交给父母代为照管,赶了当天的飞机过来照看。

他们没来的时候,蒋麓彻夜守在苏沉旁边,体温一小时一量,苏沉的嘴唇从未干过。

他们来了之后,蒋麓安静让了位置,还帮忙放了张行军床,白天例行送饭时过来探望一眼,不多打扰。

只是到底还是缺席了三四天,被护工们私下里议论。

“这孩子爸妈也太不负责任了,听说就逢年过节过来探望几次€€€€他们的孩子在这挣大钱,给他们买房子,居然生病了连管都不管?”

“嘘,你声音小一点。”另一人窃窃私语:“报纸不都说了吗,这家人生了二胎,且忙活着呢。能有一个金山,这不得再开第二座,是我我就叫老公过来守着,自己在家养孩子!”

“唉我跟你讲,沉沉他们家还算好的,时不时就请假过来看,蒋麓他们家爹妈那更不像个样子€€€€”

“他爸爸好像是大明星?还是主持人?他爸爸到底是谁啊?”

“我悄悄跟你说,好像是个老头子……”

第八天时,苏沉彻底退烧了,他像是从梦里突然醒过来,满身都是虚汗。

“沉沉,沉沉……”梁谷云眼里都是泪,握着他的手,再开口时声音都发着颤:“妈妈辞职过来照顾你好不好?是妈妈不好,没有一直陪着你。”

苏沉微微摇头,眼睛越过他们去看身后。

病房里只有父母,没有其他人。

麓哥不在吗?

他的目光找了又找,不确定做梦昏睡时的那些记忆是糊涂了还是原本就不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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