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那边传来倒水的声音,陈沉快速饮尽整杯冰水, 如同即将要向病人家属发出最后通告。
“limbo是一个宗教词汇, 本意是地狱的边缘。”
“苏沉……被困在只有他一个人存在的世界里, 介质就是那两箱没有烧完的回忆。”
这两箱记忆卡在虚无的间隙, 阴差阳错地成为他留念徘徊旧环境的链接。
剧组已经解散了。
《重光夜》已经完结了。
所有旧演员都在抽离这段回忆,去迎接新的生活和挑战。
包括蒋麓在内,用痛到几乎流脓的三个耳洞斩断了和过去的所有联系, 如今也有全新的憧憬, 在往前走。
可是只有苏沉一个人, 只有他一个人被永远留在了那段虚无里。
“表面上,苏沉是在和你们一起生活,也能够与你们交谈说笑。”
“可只要那两条通道没被彻底关闭,他就会一直停留在limbo里。”
Limbo,地狱的边缘。
它是比纯粹凌虐更恐怖的存在,因为这里是痛苦和欢愉的交织处。
痛苦会让人不断想要挣脱开,可欢愉会捆绑着他不断沦陷更深。
有关旧环境的记忆,会不断释放哪怕只有一丁点的安全感和快乐。
他每一次沉浸在其中,都会在痛苦里找到熟悉放松的旧有体验,然后在习得性无助里困得更深。
事到如今,全组人解散干净,剧本彻底演完,只有他一个人永远的留在旧时光里。
随着时间的推移,情况在不断变得更糟。
蒋麓握着电话彻底怔在原地,心口抽痛到一寸寸血管都在烧灼。
这不可能,这太残忍了。
陈沉似乎听到他的压抑呼吸,结束了自己的诊断。
在精神分析领域,其实这样的症候会有许多类似的案例。
人在遇到极端痛苦时,可能会为了减轻痛苦而放任自己沉浸在另一段世界里,严重者会产生精神分裂的症状,需要长期住院治疗。
但作为演员,苏沉的共情能力、记忆能力都远远超过常人。
过去九年的记忆一旦没有被斩草除根,极有可能会在各类刺激里重新蔓延恢复,变成缠绕他的水草。
“蒋麓,我知道你现在情绪非常不好。”
“但是为了苏沉的安全,允许我多问一句。”
“他现在喜欢拍戏吗?”
“……接近沉迷。”蒋麓压抑着语气:“学校的课程,对我们来说都太轻松。”
“不仅仅是他,连我都很难融入大学生活里,清楚就是走四年过场,拿个学历罢了。”
“苏沉一直在寻找合适的剧本,现在已经接连演过两部电影,但成绩都不够好。”
陈沉听得皱眉,连连摇头。
是了,是了,一定是这样。
“陈教授,请您说清楚,他现在的状态……是不适合再演戏了吗?”
“我们拦不住的。”陈沉以更果断的语气否定道:“任何人都不会拦住他的,这是他寻找熟悉感的唯一方式了。”
哪怕每个剧组都各有不同,导演们的习惯也大相径庭,可这会是苏沉永远不会拒绝的事。
他今后病情不断加重,哪怕抑郁到无力再继续学业,没有精力去面对任何采访和外出活动,也会撑着最后一口气,一直一直演到最后一刻。
因为只有活在镜头前,他才能回到最熟悉的记忆里。
那也是最接近过去九年他能感觉到自己存在的状态。
人如果有死去的爱侣,在接下来的岁月里,会不断地下意识寻找所有类似的人。
有的可能眼睛相像,有的也许说话方式神似。
只有碰到一个又一个替身般的存在时,熟悉感才能再度反馈,予以煎熬里的少许缓解。
九年岁月,横跨过苏沉的整段青春,实在太过刻骨铭心。
人的一生能有多少事物,能陪伴人这样走过整整九年?
蒋麓眼眶通红,只恨自己当时没有执意留下。
但凡他留到最后,哪怕被苏沉恨一辈子,说什么都会逼着他把那八箱全部点燃,逼着他眼睁睁地看着一切焚烧殆尽,斩断最后一段退路。
苏沉,你这样聪明,你怎么会被过去绊住,你怎么可以被记忆囚禁?!
你是活在现在的人,你要看看现在!!
“你打电话找我,恐怕就是要找一个能救他出来的办法。”
陈沉流露出与严思一样的愧疚。
“对不起……我帮不到你更多了。”
能诊断出这一段病情的原貌,已经是她的极限了。
现在那两箱被失手焚烧的记忆无法再找回,也没有人能通灵到找卜愿询问解决办法。
一切都被限制在死路里,哪怕她再聪明,也找不到解开死局的线索。
电话另一头,反而传来极为冷静的回应。
“不用。”
陈沉愣了下,听出不可思议的话外音。
“你的意思是……”
“我知道救他出来的办法。”
苏沉睡醒时,是在凌晨三点半的深夜。
他感觉到夜风吹拂在脸上,还能闻到浅淡的烟味。
他最近常常昏睡,对很多事都提不起兴趣。
出门频率少了很多,除了拍戏之外的工作几乎都推掉了。
颠倒的作息让他常常在深夜里醒来,然后怔怔出神,像是不知道自己此刻处在哪里。
但是此刻,蒋麓坐在飘窗旁,刚刚点燃一根烟。
“……麓哥?”
苏沉披上外套,与他一起坐在飘窗前。
深夜里,繁星闪烁,夜风冰凉。
他们很少这样在深夜里清醒相对。
此刻作息颠倒,像是世界也翻转过来,露出罕有人见的另一面。
蒋麓没有说话,抬起手轻轻碰触他的额头。
食指如同要铭刻下全部,从眉毛到嘴唇,从脸颊到下颌。
早在寻找陈沉之前,他就去找过闻长琴,求她写续集写番外,求她让他再拍一次《重光夜》,给苏沉一个离开那里的机会。
可闻长琴已经太老了。
她已经疲惫到写不动后续,也不想再回到那片世界。
“不可能再拍的,蒋麓。”
“拍出来也是假的,你明白吗?”
蒋麓找过许多人。他第一次把自己的人脉从上到下全部梳理一遍,还试图找有关那两箱物件的照片和监控录像。
像是要从水影里掬起月亮,他只想救回自己的爱人。
苏沉此刻就坐在蒋麓的面前,陪他一起吹着夜风,看着月亮,闻淡淡的烟味。
苏沉很少问蒋麓缘由,不管是与严思的那顿饭,还是任何诊断类的测试。
他一直什么都明白。
他爱他,所以永远不会问。
两人面对而坐的这一刻,却好像什么都已经诉说了。
蒋麓松开手,终于准备告别。
“我可能要离开很长一段时间。”
“我有很重要的事要去做,可能有两三年都不会再出现在你面前。”
“家里钥匙我会交给梁姨,她会照顾好你。”
苏沉缓缓点头,不问蒋麓启程前去哪里,什么时候才会重新现身。
“我会想你。”青年轻轻道:“麓哥,我等你回来。”
他足够通透,早已看清自己此刻的困境,像孤岛里一圈又一圈盘旋的鸟。
再笑起来,声音透着冰凉。
“旁人的青春,是小学装一书包零食去郊游,初中拉着同桌在操场打球,高中考试一次一次又一次。”
“可是蒋麓,我这十年,从十岁到二十岁,除了这个剧组,除了这九季《重光夜》,就只有你。”
现在,《重光夜》消失了。它存在于所有人的记忆里,却像自己永远无法挣脱的梦魇。
你也要走了。消失很久很久,会不会让我忘记你的样子?
苏沉深呼吸一口气,声音沙哑。
“蒋麓,我有时候都在想,这到底是出戏了,还是……我一直都在戏里。”
世界纷繁变化,一别九年,无从适应。
唯一不变的,是我一直在爱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