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病 第35章

医院尽头的洗手间里,李可唯望着镜子里自己苍白的脸,颤抖地把塑料包装纸揉成一团扔进了垃圾桶。

他看着验孕棒上尘埃落定的两道杠,感觉眼睛都被那鲜艳的颜色给刺痛了。

但与此同时,他的脑海浮现的不是喜悦、不是惊恐,而是几近茫然的空白。

不能让季想知道。

不能让季想知道……

这是李可唯第一时间闪过的念头。

他花了近一分钟才在自己的包中找到了手机,跟第一次使用智能机的远古人似的,连输了三次密码才僵硬地解了锁。

扶着洗手池做了几个深呼吸平复心情后,李可唯才打开了通讯录,他的目光在“傅轻云”与“王行深”的名字处停顿了片刻,似乎作了一些心理挣扎,但最终还是坚定地划了过去。

几百个联系人里,他一时竟不知道要打给谁。

魔怔似地刷了好久,直到手指感受到了屏幕“不堪重负”传来的烫度,李可唯才叹了口气,推开门慢慢往外走去。

€€€€€€€€€€€€

春天过去,疗养院门口那株木棉又长出了绿叶,恢复了以往郁郁葱葱的模样,在闷热的夏夜里张着它那黝黑的树影,恍若巷子里一尊醒目的保护神一般,罩着从小路里经过的每一个人。

门口的路灯依然孤零零的,但在这寂静的夜里,那一束微弱而昏黄的光却显得如此温馨。

林雪梅坐在房间里的藤椅上,手中捧着一个发黄的陶瓷杯,正聚精会神地看着电视里的戏曲节目。

屏幕上放映的正是《长生殿》的第二出:定情。

“层霄雨露€€€€回春,深宫草木€€€€齐芳€€€€升平早奏€€€€!韶华好,行乐何妨€€€€”

“愿此生€€€€终老温柔,白云不羡€€€€仙€€€€乡€€€€€€€€”

林雪梅转过头,指着那电视中罗裙飘飘的演员对李可唯炫耀道:“我年轻的时候在县里的龙湖艺术团当舞蹈演员,穿的也是这种裙子。”

“有一次去省里演出拿了奖,还捧着那什么金奖杯,可风光了。市长还奖励我们每个人一人一张戏票,去省里的大剧院看戏呢,看得就是这出《长生殿》。”

李可唯自然知道这件事情,从小到大他妈就把“去省里演出拿奖”当做自己最值得纪念的骄傲,茶余饭后都得不经意地跟邻居炫耀一番,现在得了病之后虽然有时候连儿子都不认了,但却总是记得从前市长给舞蹈团送票那事儿。

“知道了,你今晚已经说了两次了。”

他真的很累了,已经没有力气再强撑起心情敷衍他妈了。

“妈……”

李可唯望着林雪梅专注看电视的侧脸,胸腔内陡然被一股委屈的酸水给灌满了。

“……我怀孕了。”

林雪梅却像没听见他说话一般,依然忘我地盯着电视中“咿咿呀呀”的唱段,整个人陷在了那虚迷的锦绣温柔乡里了。

“你又不认得我了是不是……?”

李可唯没忍住,一颗眼泪直挺挺地顺着他的脸颊滚了下来。

小时候,他妈林雪梅是家里最可靠、最细心的人。

当年李共文出事之后,他在学校里每天都在受别人欺负,被人指着鼻子骂“贱种”“杀人犯”都是司空见惯的事。星期一书包被人扔粪坑,星期二头上被人倒涂改液,星期三校服被人倒红墨水……

每次回家之前,李可唯都得小心翼翼地整理好自己的情绪,以防被他妈发现,让她操心。但不知怎么回事,林雪梅那双眼睛比针眼还尖利,即使打工完回到家已经累得两眼昏花,但仍是每次都发现了儿子的异状。

虽然那时李可唯已经是大孩子了,但她总是把他强行拽着抱到怀里,用最温柔的语气问最戳心窝子的话,而每到这时,李可唯总是会忍不住地握着她那双糙纸一样的手哭起来。

那时候的日子很苦,但他每一次哭完都会比上一次更坚强。

他坚信着,自己一定能靠自己的努力考出那个地狱一样的小县城,考到只有在电视上见过的大城市里,赚很多钱还清债务,然后带着他妈一起离开,再也不回来了。

在跟季想结婚的那几年里,李可唯实现了他一直以来的愿望。

他用工作攒的钱给他妈在城里买了一套一室一厅的小房子。虽然只是在某个三线的小城市,但也总好过那个令人压抑的县城。

那几年,他逢年过节就会把他妈接到C市来住,日子虽然过得忙,但也还算充实幸福。

€€€€可自从他妈生了病之后,一切都变了。

有时候李可唯望着林雪梅发白的鬓角,都会恍惚地觉得她和从前不再是同一个人了。

为什么以前那么爱干净的一个人,现在可以两三天都不洗一次澡了?

为什么以前观察细致、体贴入微的一个人,现在却迟钝得近乎麻木?

为什么以前思维清晰、能凭着一张嘴把不安好心的邻居都驳倒的一个人,现在常常讲的话却前言不搭后语……?

“你能不能快点好起来,快点变成以前的我妈!?”

看着呆坐着不动的林雪梅,李可唯一股气血直涌向头顶,维持清明的雷峰塔轰然倒塌,按捺了许久的怨气与怒意也倾泻而出:

“我怀孕了!!你儿子……李可唯、我!€€€€怀孕了!!……”

“你为什么一点反应都没有!?”

“明明孕激素只有37%,医生说这辈子都不可能怀孕的€€€€怎么就……怎么就偏偏那一次……”

他的眼泪止都止不住,自暴自弃地哽咽道:

“你的病不可能好了,医生说只会越来越坏,越来越坏,直到把所有人都忘记,把你自己都忘记为止……”

“……那我怎么办?!这个孩子怎么办!我要怎么一边照顾你,一边照顾孩子€€€€”

“季想、季想……!我也不想再见到他了……”

一直面无表情的林雪梅在听到“季想”的名字时眼里却闪过了一瞬的光:

“季想!季想是小季吧,小季是我儿子的爱人啊€€€€”

“他可是大明星咧,天天上电视的那种,之前还给我买了个名牌包,老刘说那个牌子叫爱马仕。不过老刘都不信那孩子是可唯的爱人,老是说我骗人,我说我没有骗人,下次让我儿子带他来给你们看看……”

“妈€€€€!!!”

李可唯歇斯底里的大叫把林雪梅吓到了,她下意识地怂了一下肩膀,然后有些难过地嘀咕道:

“……我没有骗人啊。”

“……”

李可唯咬着牙抹了几把眼泪,花了好久才渐渐平静过来。等他抬起头,看见林雪梅小心翼翼地把纸巾递给他时,心头又是一酸。

就在这时,窗外传来几声闷响,仿佛是什么东西从遥远的地方炸开的声音。

林雪梅被吸引了,缓缓地将窗帘拉开,只见在那层层簇簇的高楼大厦之后,天际绽开了一朵朵圆圆的烟花。

烟花像厚重的流星炮弹一般划过了天空,然后“嘭”地一声完全展开,再愈来愈慢地渐渐消失在天边。圆形的、簇型的、心型的……各式各样的烟花仿佛一场盛大的嘉年华晚宴一般,一个落下另一个就接着腾起,天际一直都是亮的,仿佛热闹永远不会落幕一般。

“真好看啊。”她赞叹道,“我家宝宝也喜欢烟花,只不过这几年都没见过这么好看的烟花了。”

李可唯怔怔地望着烟花升起的远方。

€€€€那是东方工人体育馆的方向。

第44章

荆棘鸟这一次十周年演唱会直接把热搜的前三十给“屠”尽了。

粉丝们本来以为开场的一首《怨侣》已经算是巅峰了,可是后来季想的一首《天堂尽头》把本该用假声唱的C5高音part硬生生地用真音彪了上去,将全场的沸点又提升了一个无可撼动的level。

在极具力量感的贝斯与鼓点声中,巨大而璀璨的烟花毫无预兆地在舞台后方炸开,季想将身上那件黑色的朋克风夹克抛向了观众席,顺势张开了双臂,在聚光灯下缓缓闭上了眼睛,被台下的海潮般的阵阵尖叫与掌声给淹没了。

“Eris€€€€!!!”

“E-r-i-s€€€€€€!!”

今天确实是季想近年来演出状态最好的一次,不仅把从前那些音域极高的老歌“报复性”地从头吼到了尾,每一个字的音调像被钉在了他的喉咙里一般,准得令人发指。

粉丝们仿佛又从屏幕上看见了那双年轻而桀骜、不向任何人屈服的眼睛,透过他爆破感十足的歌声,依稀看见了多年前也曾青涩叛逆过的自己。

本来演唱会结束之后还有个电视台的半小时专访,但连唱完十几首歌的季想喉咙已经哑得说不出话来了,已经布置好场景的专访也只得强行缩短成了五分钟。

主持人从稿子中挑了几个比较重要的问题,将话筒递给季想:

“今天的演唱会,我只能用两个字形容€€€€就是“完美”。无论呢,是选曲还是音色,都特别特别地让人震撼。那我想问一下季老师,在您的心里,今天这场演唱会算是您出道后最完美的一次吗?”

季想礼貌地接过了麦克风,思考了一会儿,摇了摇头。

“这样都不算完美吗?季老师对自己的要求这么高啊?”主持人笑道。

“……我觉得。”季想咳了几下,才继续道:“我觉得每个人在心里对于‘完美’的定义都不一样,有些人觉得够好了,但是有些人觉得还远不够好。”

“今天的演唱会,对于我而言,我其实觉得遗憾更多一些。”

“遗憾!?”

“是的。”季想垂下了眼。

“今晚这场演出,我其实特别邀请了一个人。他从我还没出道的时候就说过想看荆棘鸟的演唱会,我之前送了亲友席的票给他,但是……他今晚好像还是没有来。”

主持人惊讶地笑了一下:“哇,这位朋友真的好幸运,能否冒昧地问一下,他/她是你的什么人呢?同学?亲友?”

季想的视线在那条印着“挚友”的主题横幅上滞了几秒,才张了张嘴:

“……是很重要的人。”

他沉默了一会,又补道:“任何人都无法取代的人。”

“这么重要的人没有来,所以对季老师来说,再完美的演唱会都会有遗憾吧。”主持人抿了抿嘴。

“不过不要紧,现在网络这么发达,即使相隔千里,通过我们月亮卫视的直播平台也能在第一时间身临其境地观看我们荆棘鸟十周年演唱会的全程哦。”

主持人示意摄影师把镜头的特写给到季想:“说不定他/她现在正在通过直播看着你呢。”

“趁这个机会,季老师有什么话想对他/她说的吗?”

季想闻言竟然愣了半晌,在镜头面前向来游刃有余的他,眼神头一次显得不那么“坚定”。然而片刻后,他还是将目光移向了镜头,那双黑又沉的眼睛有了几分复杂的情绪:

“你……在看吗?”

主持人等了好一会儿,见季想仍然没有再开口的意思,忍不住问道:“这就完了?”

“……”

季想张了张嘴,继续缓缓地道:“我知道你现在不想见我。”

“但是我说过,还有一些事要同你说。所以€€€€”

他看着镜头,仿佛透过它看着另一个人,轻声道:

“尽管今晚没见到你,我还是很期待我们的下次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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