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网上认识了许多C市的阿尔兹海默症患者的家属,才发现这个世界上还有成千上万的人承受着和我一样的痛苦,有时候周末和他们聊一聊天,确实会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
【春天来了,一切都会变得越来越好吧。】
……
李可唯揉了揉惺忪的睡眼,鼻子便闻到了一股熟悉的消毒水味。
他花了三分钟在脑内梳理了一下昏倒前发生的事情,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捂着肚子缓慢地坐起身来。
病房里没有开灯,但整个房间都被昏黄的阳光给笼实了,透过那绿漆的方格窗一格格地印在墙上、地上,像浇了琥珀的方糖一般,每一块都焦黄而明亮。连地面都像打了蜜蜡一样,透着股盈泽而温暖的光感。
落日时分,楼外的树影也朦胧地映在墙边,投下一道安静的剪影。阳台的衣架挂着一双没人认领的袜子,正随着风轻轻地摇晃,柔和得仿佛日剧里才会出现的色调。
“……季想?”
虽然房间静寂无人,但依稀能听见走廊上人来人往的脚步声,李可唯拉开了窗帘,试探地叫了一声。
没人应他。
正在他准备自己下床时,病房的门“吱”地一声往里推开了。
季想的面色有些憔悴,眼白上尽是还未来得及消去的血丝,当与李可唯四目相对的时候,他整个人先是一怔,随即喉头哽咽了一下,整个人几乎同手同脚地往病床奔去,一把抱住了李可唯:
“可唯……你醒了,终于醒了€€€€”
李可唯几乎被他圈在怀里,鼻尖抵着那具宽厚的胸膛,竟然闻见了一股熟悉的薄荷味与一丝淡淡的烟草气息:
“……孩子怎么样了。”
“孩子没事,孩子没事。”
“你……又抽烟了?”
李可唯没忍住问道。
“……”
那人没说话,却把脑袋逐渐垂到到了他的肩上,似是默认了。
李可唯感受着季想身上带着暖意的体温,沉默了一会儿,才轻声道:
“刚才哭过了?”
谁知这柔如细羽的一句话不知触动了什么机关,季想的胸腔便猛然短促地鼓动了几下,整个人仿佛被人施以了极大的痛楚一般,全身上下的肌肉都开始剧烈地颤抖起来。
李可唯也愣了一下,刚想伸手安抚地拍一拍季想的后背,不料半途中便被一只更宽大的手给紧紧地攥住了,像拽着救命稻草一般,握着手指给收在滚烫的掌心里。
他惊声道:“你……”
耳边传来了几阵断促而激烈的呼吸声,李可唯感觉自己的双臂被勒得生疼,他刚想张口,便感觉自己的肩头传来一股明显的湿意。
那人的嗓子像被砂纸给磨过一般,哑得都要滴出血来:
“我都知道了。”
“知道什么了?”李可唯怔愣地看着墙壁,问道。
“所有……”
“所有?”
“我知道……”他听见那人断断续续地说,“知道你为什么和我离婚……”
“知道你被唐天嶂威胁……”
李可唯的瞳孔倏地一缩,手脚一僵,就连身子也不易察觉地微微颤抖了起来。
还未来得及说话,他便被季想用力地搂紧,直到整个人几乎陷在那人坚实的胸膛里,耳边是那人颤抖的呼吸。
他听到他问:
“这些年,你是怎么过的€€€€”
“……”
李可唯还未从震惊中缓过神来,闻言便下意识地强作镇定道:
“能怎么过,和你一样一天一天过。怎么,你觉得离开你之后我就活不下去了?我不仅过得不错,还升职了……”
“……你说谎€€€€!!!”
季想的声音逐渐哽咽起来,胸腔仿佛被人来回撕扯,震颤得不能自已:“你说谎……”
“你过得一点也不好!我查过!盐酸曲唑酮片是治疗睡眠障碍和焦虑症的€€€€”
李可唯瞪大了双眼,似乎没明白那人是怎么知道自己这些年吃了什么药:“你怎么……”
“可笑这几年里我还一直觉得自己是被你甩了,心里一直憋着股气,以为过不了多久你就会回过头来和我道歉……”
“你下车的时候、我……我还以为你……这些年来从来都没有想过我……之后甚至用……刺激你……”
“……我就是个混蛋!!!”
季想的喉间溢出了痛苦的嘶吼,仿佛某种苟延残喘的兽类,脖子上的青筋也因着激烈的情绪暴了起来,眼泪一直淌到了李可唯的衣襟里:
“我像个傻子一样、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
“甚至连阿姨生病了也不知道……”
李可唯听着耳边愤怒而悲伤的哭吼声,眼眶兀地一酸,脏腑下意识地抽了抽,竟然也跟着怔怔落下泪来。
第67章
本来以为早就被时间抚平的伤口,被那人滚烫的眼泪一浇,多年以来缝缝补补的线头霎时前功尽弃地崩裂开来,露出了底下鲜血淋漓的皮肉来。
“你恨我吗……”
季想的喉咙里被人塞了块石头,连发出的声音都是一截一截的,溃不成句:
“看见我把行李一件一件、搬走的时候,你有没有恨我……”
“看见我和唐汝君在一起的时候,你有没有恨我……”
“看见我亲别人的时候……你有没有恨我……”
他将残忍诛心之言一句一句陈列出来,试图要逼出李可唯最后的“判词”,仿佛这样就能稍微承受一点他的切肤之痛。
李可唯的眼泪流得更凶了,然而他只是颤抖地闭上了眼,狠狠地一嘴咬在了季想的肩膀上。
季想骤然闷哼了一声,连身体都痛得一震,但他的眉眼却慢慢舒展开来,甚至用一只手摸着李可唯的后脑勺,巴不得那人咬得更深、更狠一些,直到把肩都咬穿了才好。
直到齿间传来了一股新鲜的血腥味,李可唯才如梦初醒地松了口,他指甲几乎嵌进了季想后背的肉里,泪还在不停地往下淌:
“不要……”
季想一怔,半晌后才听清了那小声而隐忍的抽泣声:
“不要亲别人………”
分明是轻飘飘的一句话,他的心仿佛被人往死里揍了一拳般,所有神经在一瞬间开始抽痛,呼吸也逐渐窒涩起来,就连肩膀上还在往外渗着血的牙印都无知无觉了。
季想俯身抱住了李可唯,将那人的脑袋按在自己的胸口上,只恨不能将他抱得再紧、再近一些:“不会了、我再也不会了€€€€”
他垂着头,一滴泪正好从眼眶掉下来:
“我发誓……以后再也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
“包括……我自己。”
大概是病房里的动静太大,原本在走廊里的几个小孩都被热闹给引了过来。
他们本来扒在门框上瞪着眼睛探头探脑,期间还贱兮兮地作出了擦眼泪的动作,但一对上季想那双赤红可怖的眼睛,熊孩子们像见了鬼一样,便纷纷化成了一座座呆若木鸡的石像,吓得一动也不敢动了。
季想粗暴地一把扯上窗帘,将那一道道探究好奇的视线给挡在了外头。
他喘了几口气,稍微平复了心情,艰涩道:
“阿姨……是什么时候生病的?”
李可唯哽咽了一下,垂下了头:“19年3月。”
“是她平时一起跳广场舞的朋友打电话给我的,说她那几天状态有点不对。”
“我当时忙着工作,没怎么上心,等下个月把她接到C市做了脑部的核磁共振,才确诊……”
“我早该想到的,她一个人在老家,退休后整天都待在家里看电视,除了跳广场舞以外都没什么人和她说话,要是我早一点发现就好了……”
季想不忍心看到李可唯这副神情,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背:“不要怪自己,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是啊,我已经做得很好了。”李可唯捂住脸,狼狈地擦了擦脸上的泪,声音却还是抖得不成样子:
“可是我妈、她……再也不能好了。”
“季想你知道吗,她现在已经认不出我了,但是却还总把你记在心上。”
“明明你只见过她一面啊……”
季想闻言一愣,心中酸涩的痛楚又开始翻搅起来:
“是吗。”
李可唯红着眼点了点头,忍着惯性的抽噎道:“每一次、每一次我去看她的时候,她都要提一遍你见面时送她的那个包……”
“即使、即使我跟她说我们已经离婚了,她还是过了几分钟就忘,过了几分钟就又问我你什么时候来看她€€€€”
季想耐心地听着,伸手捧住了李可唯的脸,用指腹一点点地拭去那人眼角的泪。
而李可唯被他用带着茧的手指温柔地触碰着,心中多年来积攒的滔天委屈好似被拔了闸栓一般,瞬间一发不可收拾地决堤了:
“我妈还一直在院里宣传季想是她儿子的爱人,说她儿婿是电视上那个唱歌的明星,搞得整个巷子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连七十几岁的大爷都在嘲笑他€€€€”
“每次我提着补品去给院里的那些大爷大妈送礼的时候,都要被迫想起€€€€我和季想已经离婚的事实……”
他神情痛苦地喃喃着:
“我们的婚姻碎得太过彻底,季想讨厌我……生我的气……我知道。我连见他一面都比登天还难,更别说什么带他去见老妈了。”
季想感觉指尖的泪几乎要烧穿他的整根手指,心尖疼得直颤:
“对不起。”
“对不起……”
李可唯垂着眼,面上已是泪痕累累:
“我恨季想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