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翌安接过体检表,怔了一下,问:“你是今年高考?”
在这之前,他并不知道俞锐已经高三,脸上惊讶的表情都没收住,问句的尾音都是往上飘的。
俞锐点头说:“对。”
寒冬转盛夏,半年不见,羽绒服都已经换成了校服短袖,又是抽条拔节的年纪,俞锐一下长高好几公分,连头发造型都换了,细碎柔软的刘海长至眉间,遮挡了额角的旧疤,也削减了五官自带的那点戾气。
不良少年摇身一变,长成干净清爽的高中生,顾翌安半晌都没说出话来,最后默然笑着摇了摇头。
俞锐站上测量仪,顾翌安在体检单上写下他的身高和体重:“有点偏瘦,回去多吃点,高考前要多注意营养和休息。”
“好的,翌哥。”俞锐应得很痛快,脸上一直是挂着笑的,看着实在很难把他和以前嚣张跋扈的样子联系上。
而且,单从面上看,顾翌安感觉他上次说的话,不仅没让俞锐产生什么心里芥蒂,反而对他莫名多了些许的亲近。
赵东在旁边位置负责血压测量,忍不住插了句嘴,说:“本来是不用考的,谁让他好端端的保送不要,偏要跑回去参加高考,也真是不嫌折腾。”
顾翌安又一次惊讶,甚至微微蹙起眉:“放弃保送可不是件小事,你真的想好了?”
“当然。”俞锐自信地扬了扬嘴角,“放心吧翌哥,就算不用保送,我也能考。”
三中的保送,去的都是国内最顶尖的几所大学,就这么放弃了,顾翌安心里多少还是觉得可惜,但现在都快高考了,他也不可能再多说什么,说了反而影响复习。
体检项目走得很快,他们也没空多聊。
拿回表单后,俞锐跟着队列要去排下一个项目,但他只走了两步又倒回来,曲指敲在桌面上,又喊了声“翌哥”。
“嗯?”顾翌安抬起头看他,“还有什么事吗?”
冷不丁就倒回来,俞锐自己也有点莫名其妙,有几秒还挺不好意思,耳朵尖都红了。
直到同学那边都在叫他了,俞锐才摸着脑袋跟顾翌安说:“其实,今天是我生日。”
顾翌安明显又怔了一下,挑起眉梢:“生日?几岁生日?”
俞锐笑笑说:“十六。”
这个笑很干净,唇角飞扬,眼尾漾起浅浅一点弧度,眼神也是明亮清澈的,顾翌安看着他,脑子里有一瞬间是晃神的。
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光这几分钟,他就被俞锐惊了好几回。
顾翌安微怔片刻,而后说:“那祝你生日快乐,顺利考入理想的大学。”
简单一句祝福对俞锐来说已经够了,本来他也没期待别的。
俞锐点点头转身要走,顾翌安伸手拦了他一下,从抽屉里掏出鸡蛋和豆浆拿给他:“还没吃早饭吧,把这个拿着,等体检完了吃。”
“这算是生日礼物吗?”俞锐接在手里。
“哪儿有这么寒酸的生日礼物,”顾翌安失笑说,“生日礼物就当我欠你的,下次补给你。”
“行。”俞锐一口应下,“谢谢翌哥。”
这“翌哥”来“翌哥”去的,赵东听着不对劲,明明之前还八字不合,什么时候关系就变得这么好了。
他跟上前去追问,俞锐揣着鸡蛋走到队伍尾巴排着,跟赵东说:“本来就挺好的,以后肯定会更好。”
赵东当时都没听明白这是怎么个意思,他也不懂俞锐闲得蛋疼,好端端保送不要,非得重新高考到底是图什么。
直到高考结束,医大录取通知书随之而来,俞泽平在家中震怒,所有人才知道俞锐竟然毫无预兆地选择了学医。
那年九月的新生入学,顾翌安被陈放拉去给大一新生当助教。
图书馆门口的迎新台前,顾翌安看着新生入学登记表,连翻页都不用,首页入目第一行就是俞锐的名字。
顾翌安也是后来才听说,俞锐重新高考这件事,几乎在家族内部掀起轩然大波。他拒的保送不是别的,正是国内最拔尖的华大物理系实验班,也是俞泽平最希望他去的学校。
本来,俞锐也算出生在科研世家,俞淮恩和俞泽平在他们所属的领域都是举足轻重的人物。
上下几代人都根正苗红潜心科研,偏偏寄予厚望的亲儿子,非要往外拐出一道,闹着去学医,说不痛心是不可能的,俞泽平差点没气出心梗。
沈梅英是预防医学出身,她倒是不反对,俞泽平不同意可也拦不住,最后摔门出去,一整个暑假都没待见过他。
虽说事到如今,木已成舟,但顾翌安依旧还是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他立在小桌旁边,垂眸盯着登记表,看了好一会儿,直到背后响起一声熟悉的“翌哥”。
顾翌安闻声回头。
杏林路不远处的树影浓荫下,俞锐揣兜靠在树干上,正笑眯眯地看他。
校服没有了,又换上以往惯常爱穿的T恤牛仔,头发也剪回去了,又变成以往的圆寸。完整的暑假过去,原本偏白的皮肤被晒成小麦色,没那么瘦了,但好像又长高了一点。
“我来报道了,学长。”俞锐晃悠着走过来。
顾翌安淡淡笑了笑:“居然真的是大学生了。”
报道流程很简单,俞锐两三下就走完了。医大校园他也熟,逛了好几年了,就跟他家后花园似的。
不过就算是本地过来的,也需要统一办理住宿登记,顾翌安领着他往宿舍楼方向走,路上忍不住还是问出了自己的疑惑:“为什么突然想考医大?”
北城九月,暑气渐消。
学校湖边吹着点舒适的凉风,俞锐伸手将挡路的柳条撩到一边,混不正经地回了句:“因为看你穿白大褂很帅,我也想试试。”
顾翌安笑着摇了摇头,也没再追问下去。
直到手续办完,俞锐又跟着他出来,站在宿舍门口的台阶上,俞锐看顾翌安渐渐走远,再次喊出一声:“翌哥。”
顾翌安顿住脚步,转过身。
天已经黑了,俞锐站的位置背光,看不出脸上具体的表情,只能听到他不轻不重的声音。
“你上次跟我说的话,我都记住了。”周围陆续有学生进出,俞锐一直看向顾翌安。
顾翌安又走回去,停在俞锐身前,依旧相差一个台阶,两人相对而立。
俞锐直视着顾翌安的眼睛,继续说:“后来我想了很多,我在想,既然生老病死谁都无法阻止,那我就试试。”
“试什么?”顾翌安不明所以。
俞锐弯着眼睛,十指交叠着扣到颈后,下巴轻抬,对顾翌安说:“试试下一次,能不能让遗憾更少一些。”
倏地,顾翌安清凌的眸底闪过一丝讶异。
他还记得当初在保卫科门口,俞锐抬着下巴揣着兜,一脸不耐叫他道歉的样子。
可转眼一年过去,俞锐从中学迈进大学,依旧这样站在台阶上,却无需仰头便能平视他的眼睛。
沉默片刻,顾翌安眼尾渐渐晕上浅浅的一点笑意,轻声问道:“所以,这就是你来这里的原因?”
俞锐轻缓地眨了下眼,睁开时,眼睛亮晶晶的,里面像是盛着头顶完整的夏夜和星空。
而后,顾翌安看他郑重地点了下头,说“是”。
这一晚的月色很美,也很温柔,灌木丛里虫鸣和蛙声此起彼伏,他们无言的对视,谁都没再说话。
顾翌安想起暑期离校前的那天€€€€
午后的阳光浓烈,校园小路上绿叶婆娑,树影丛丛。
他刚放完行李坐上学校大巴,耳边便模糊落进一声遥远却响亮的“翌哥”。
他扭头看向窗外。
被烈日炙烤的路面上忽然闪出一道身影,疾驰而来的少年正举着一张信封冲他不停地挥手,单车在脚下踩得飞快,路过卷起的风直接掀起了他的衣摆和额发。
紧接着一声急刹,车子‘€€溜’一声滑到大巴边上停下。
俞锐抬起手背,抹掉额头和鬓角滑落下来的几滴汗珠,而后冲他弯起眼睛。
也不知道是从哪里过来的,一张脸被烈日晒得通红,鼻尖还挂着细密的汗珠。
那时他们正要出发去机场,车内过道上挤满了人,顾翌安只能拉开窗户将纸巾递给他:“这么热的天,怎么突然就过来了?”
俞锐又用纸巾随意地擦了两下,说:“找你有事。”
顾翌安笑了声,语气有些无奈:“什么事这么急?非大热天跑过来。”
俞锐没应声,停好车后,他将信封从窗户塞进来,塞到顾翌安手里。
信封是开着的,顾翌安看他一眼,伸手掏出里面一份函件。
封面印着烫金字体,翻开一看,竟然是大学录取通知书,遒劲凌厉的字体还是出自顾景芝,赫赫然写的是医大校名!
顾翌安微愣片刻,看着他问:“你来就为了告诉我这个?”
“是啊!”俞锐站在车外伸手进来,戳了下录取通知书,跟着弹出一声清脆的舌音,“以后我就是你学弟了,亲学弟!”
眼前的人下巴微扬,眼睛眯弯成月牙,眼底清澈而明亮,就这样站在阳光下,仰着脖子看他,额头和鼻尖不停地冒着汗珠,汗珠里折射着金灿灿的光。
都不记得最后说了些什么,等他回过神来,大巴车早就已经启动出发,而俞锐站在原地挥舞着手里的通知书,笑容竟比头顶烈日还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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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大临床学院的传统,每逢新生入学和毕业庆典,学生会都会在图书馆门口的希波克拉底雕塑下组织一场宣誓。
也就是说,八年学医生涯里,有幸能够顺利毕业的话,这样的活动他们得经历两次。一次代表迎来,一次寓意送往,在最关键的两个节点上,用最质朴的方式提醒他们勿忘初心。
谁都不例外。
俞锐第一次穿白大褂就是在大一宣誓活动那天。
十六岁就上大学,他的个子始终还是比身边十八往上的同学要矮上一些,脸上也比别人多点明亮稚嫩的少年气。
因他年龄小,不仅跳级上的三中,还是本地的高考状元,所以打从进校起,俞锐就时刻处在话题中心,连宣誓活动都被特别照顾着塞到核心位置。
那天作为学生会长的陈放负责组织活动,顾翌安也被他拉来帮忙。
宣誓结束后,头回穿上白大褂的大一新生都觉得新鲜,三五结伴四处拍照。俞锐对拍照没什么兴趣,换下衣服准备要走,顾翌安远远地叫住了他。
俞锐走过去,狐疑着问:“翌哥你叫我有事儿啊?”
“嗯,有事。”顾翌安拿出一个长方形的小盒子给他,“记不记得,我还欠你一份生日礼物?”
“生日礼物?你还记得呢?”好几个月过去,俞锐明显都已经忘了。
“亲口答应的,当然得记得。”顾翌安笑笑说,“打开看看?”
盒子的包装简单却不失精致,俞锐拆掉丝带打开盒盖,意外发现里面竟然是只钢笔。
深蓝色的笔身,笔帽尾端处有一个手工雕刻的图案,是只游动的小鱼。
“喜欢吗?”顾翌安问他。
“喜欢啊,当然喜欢。”俞锐又惊喜又意外,翻来覆去看了好半天,“可你为什么想到送我钢笔?”
“感觉今天送你这个挺合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