扣好衣服,顾翌安从肩膀上取下电话,跟对面说:“行,我现在就过去。”
手机揣回西裤口袋,顾翌安又想起点什么,转身快步走回房间,出来时手上拿着一堆文件资料,然后绕过曹俊,径直就去门口换鞋。
曹俊看他急急忙忙就要出门,挂上一脑门儿问号,追问道:“是出什么事了?今天不是要去八院开会?还是你现在就过去?”
“我有点急事要处理,开会你先去,我可能赶不及。院领导那边得麻烦你帮我解释一下,另外研究组的事你看着办就行,不好定夺的等我回来再说。”
迅速交待完,顾翌安抬手看了下表,随后长腿一迈开门就走,快到曹俊连早餐都没来得及给他。
电话是陈放打的,他也没跟顾翌安说太多,就说钟老情况突然恶化,可能得马上安排手术。
也是赶巧了,陈放今早提前出门,绕来东院这边办点事,钟老昏倒在病房的时候,刚好被他撞了个正着。
那会儿才六点不到,办公室里除了几个犯困的值班医生,其他主任全都不在,电话打给俞锐,再快也得十多分钟才能赶过来。
心脏骤停,血压飙升,人也陷入重度昏迷。
主管医生眼看自己一人搞不定,便抓住陈放一起参与了紧急抢救。
好不容易人倒是抢救过来了,情况也算是暂时稳住。但陈放明显感觉不对劲,出了病房便开始追问钟老病情。
病情进展如此之快,主管医生也始料未及,就算有心想瞒也不可能瞒得住,于是支支吾吾半天,最后还是被陈放套走了真相。
俞锐被一个电话叫醒,从起床到出门没用五分钟,一路跑着过来,发梢上都还挂着洗脸留下的水珠。
他刚从护士站得知人没事,一口气还没松下来。
下一秒,陈放就出现在他身后,紧接着二话不说拽着他胳膊,直接把人拖进最近一间无人的办公室。
门被一脚踹关后,陈放沉着张脸,立刻质问钟老的病情。
光看陈放这吃人的表情,俞锐估计对方已经知道得差不多了。
何况以这场突发意外来看,肿瘤极有可能是恶性,如果是这样的话,也就意味着放化疗便不再是首选,手术切除迫在眉睫。
陈放是科室副主任,职级不低俞锐,就算他不说,陈放若真想知道钟老的病例资料,也就是分分钟的事。
左思右想过后,俞锐还是老老实实地把实际情况交待了一遍。
可即便事先已经知道得差不多,这会儿又真从俞锐口中再次得到确认,陈放依旧像是梦游一样,半天没缓过来。
他眼珠子瞪得溜圆,表情从不敢置信,到火气越烧越旺直窜脑门儿,整张脸都气得通红。
陈放指着俞锐,后槽牙都咬紧了,狠狠骂道:“嗜铬细胞瘤,还是颅内原发,全世界能找出十个没有。你是不是疯了?这种手术你也敢接。”
外面走廊时不时有人路过,陈放不可能放开了说话,可又气到不行,于是手从头顶撸到后脑勺又撸回来,左右不停在俞锐面前踱步。
“我先不说这台手术国内掰着手指头数有几个人能做,我就说钟鸿川的身份,那可是八院刚退没两年的老院长,是国内正数不会落出五个手指头的神内专家。”
“好,就算抛开这些也不说,我就说最近的,我的亲师弟,我的祖宗,这可是钟烨他爹,不管他们父子俩关系如何,那回到家都得喊声爸,是血浓于水的血亲,你跟钟烨原本就不对付,身上还背着他给你的处分,假如钟老在你手上有个三长两短,你告诉我你以后还怎么在八院混下去,别说八院了,搞不好你整个职业生涯都得往里搭,这些你究竟想过没有?!”
陈放边说边气得猛拍桌子,最后一句话几乎是吼出来的。
他中途根本没给俞锐任何开口的机会,张嘴就跟开着一辆拖拉机似的,说这么多话中间连气都不带喘的,一鼓作气连续不断地轰炸俞锐耳朵。
说完直接瘫在椅子上,手扶着额头,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
俞锐倒是一脸平静,还在办公室就地取材,给他泡了杯菊花茶,递到他手上还笑着说了句:“人到中年,火气别这么大,容易伤肝。”
陈放没给他气死,一手指了指他,另只手握着杯子一口灌下去,“哐”一声,杯子猛地磕到桌面。
“不行,这手术你不能接。”胳膊一挥,陈放语气不容分说道。
俞锐看着他,表情也严肃起来:“放哥,这手术我必须接。”
“你!!”陈放感觉自己血压都在疾速飙升,两侧脸颊也气得鼓起来,像只憋气的青蛙。
他瞪着俞锐看半天,随后撸起袖子:“那行,你告诉我你有几成把握能让钟鸿川完好无损地从你手术台上下来,三成,两成,还是一成?!”
俞锐看着他没说话。
“不说是吧,我来告诉你,”陈放蹭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再次冲他拍桌子嚷嚷,“这是脑干肿瘤,而且极有可能是恶性浸润性肿瘤,你就算再厉害,这场手术你连一成把握都没有,我说得有错没错!”
“这要换别的医生,往手术禁忌里一划拉,直接就给拒了,你倒好,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明知是火炕你还非得往里跳是吧?!”
“不行,坚决不行。”陈放把头摇得就跟拨浪鼓似的,“就算非得手术,也要换人。”
“换谁?”俞锐把他人又给按回到椅子上,直指要害说:“钟老的情况最迟明天就得安排手术,你觉得能换谁?”
“那也不行,脑瘤组的医生又不止你一个,另外两个老专家还是钟鸿川同学,他怎么不找他们去。”陈放想也没想就摆手,“实在不行,让翌安上都可以,反正你不能上。”
“不行,翌哥不能上。”俞锐否决得也很干脆。
“为什么不能,好歹国内唯一的病例是他亲爷爷做的。”说这话时陈放都没过脑子,张口就来。
“诶€€€€”
俞锐被他给逗笑了,抬手比出一个暂停的手势,说:“讲讲道理放哥,你这话说出来,跟耍流氓有什么区别。”
陈放仔细一咂摸,这才回过味儿来。
他自己也觉得理亏,但嘴里还是嘟囔着不行,说什么都不行。
俞锐看他气成这样,摇了摇头,叹口气后,他将陈放的椅子掰过来和自己面对面。
“放哥。”俞锐直视着对方的眼睛,先礼后兵叫了他一声,而后蹭着鼻子笑了笑,“老实说,你刚说的那些我根本就没想过。”
“你€€€€”
椅子带滚轮的,陈放被他气得差点没蹭一下滑出去,还好俞锐眼快脚也快,一脚踩在椅沿上没让他动。
俞锐又按着他肩不让他起来:“你先听我说完,老大不小了,脾气怎么还跟个炮仗似的,一点就炸。”
被堵这么句嘴,陈放气得一扭头,看都不愿多看他一眼。
“我想的很简单,别说一成,哪怕百分之一的机会,只要患者信任我也愿意让我来手术,这把手术刀我就必须得拿起来,至于其他的,都不在我的考虑范围。”俞锐接着又说。
陈放猛一转头回来,脸色铁青,指着自己:“是,你伟大你高尚,我小人我算计,行了吧。”
这是真气上头了,什么话都能说。
俞锐叹息一声,把他手给拿下来:“你这话说得,可跟甩我一巴掌没差别啊放哥,我有这么白眼狼儿么?”
都气成土拨鼠了,还能把其中厉害分析得如此透彻,那是只有真在乎的人才会这样。
每个人都有私心,人和人之间的关系,亲疏远近各有不同,只有极亲近的人,才会如此毫无保留,设身处地地为对方考虑。
“你知道个屁你知道。”陈放愤愤地将手抽回去。
俞锐依旧按着他肩膀。
“放哥,你说的那些我都懂,”
沉下一口气后,俞锐诚恳道:“只是你想过没有,假如今天我因为这些原因就拒绝这台手术,同样地,明天我就有可能因为别的任何原因拒绝下一台手术。”
“可你只有继续穿着这身衣服,才能继续拿手术刀,手术是做一台还是一万台,这么简单的算术题你不会吗?”陈放道。
“你说得没错,也许对医生来说是1比1000,甚至1比10000,”俞锐看着他,目光坚定,“但对患者来说只有1和0,我要是放弃了,他的机会就是0.”
见陈放怔愣着,表情似有松动,俞锐接着又说:“一把手术刀能握多久,一名外科医生职业生涯到底有多长,谁都说不清楚,我想做的只有一件事,哪怕明天再也上不了手术台,今天我也得做到问心无愧。”
陈放刚差点被他给绕进去,这会儿回过味儿来才觉不对,立马反驳说:“手术就算必然要做,但不是非得你来做,你少给我偷换概念,咱俩说的就不是一码事。”
关于这一点,俞锐避而不答,他笑了声,最后只说了一句:“放哥,我首先是名医生。”
保守和激进,这是观念上的差异,谁也说服不了谁。
于是吵了半天也没吵出结果,房间内就此陷入沉寂。
就在二人僵持不下的时候,“笃笃”两声门被扣响,未等里面人应答,顾翌安自行转动门把走进来。
“翌、师兄,你怎么来了?”俞锐开口依然拐了个弯儿,表情有些诧异又有些心虚,“连你也知道了?”
顾翌安看他一眼,眼里的情绪略显复杂。
他点点头还没回话,陈放先把人拽到自己面前,冲俞锐没好气道:“我让他来的,我劝不动你,让你这位师兄来劝。”
陈放起身将椅子让给顾翌安:“来,翌安,这小子犯轴,我说不动还是你来说。”
顾翌安倒没有坐下的意思,他把自己整理一晚上的手术资料放到桌面上,语气平静如常:“这些都是国外同类病例的手术资料,当然,手术视频也有,都在硬盘里,插上电脑就能看。”
“什么意思?”
陈放拿起来翻两页又给放回去,指着俞锐问顾翌安:“你是同意让他手术?还是你打算亲自上场?”
顾翌安没否认,模糊说:“虽然主刀经验我没有,但几年前我在欧洲访学的时候,曾经和一位老教授交流过手术经验,我可以€€€€”
“不行,你不能主刀。”顾翌安话都没说完,俞锐截断他果断表示反对。
陈放也摆手,视线扫过他手上的护腕,说:“不行,你手不是还没好吗?”
“没事,不影响。”顾翌安不甚在意地摇头。
从内心来讲,顾翌安主刀,自然是要比俞锐主刀更好,陈放表情略带纠结:“可是....”
“不行,我不同意。”俞锐反对地很干脆,语气笃定且坚持。
陈放没理他,摸着下巴思考说:“如果钟老和钟烨同意的话,倒也€€€€”
“我说了。”俞锐手撑在桌上,逼视二人,再次一字一顿道:“我、不、同、意!”
顾翌安挑眉没说话。
陈放瞪他:“嘿,我就纳闷儿了,要钟老和钟烨都同意,你还有什么好反对的!”
“他不是八院的医生,也没有国内医师执业资格。”俞锐扔出一个理由。
顾翌安说:“执业资格问题,我可以让张副院长帮忙走特殊通道审批,最晚也不会超过24小时。”
俞锐皱起眉,坚决道:“那也不行。”
不止陈放,这下就连顾翌安也把视线落在他脸上。
六目相对,俞锐深吸一口气,最后也想不出别的理由,只能扔出一句无赖话:“反正我不同意,这手术我来,别的谁都不行。”
“为什么不行?你给个说服我俩的理由先。”陈放挺起腰问。
俞锐沉默着没说话。
顾翌安盯着他看了片刻,倒没像陈放那样追着不放,反而点点头折中建议说:“我不主刀也可以,不过这台手术你本身也需要助手,既然这样的话,我给你当副刀,主刀医生还是你。”
闻言,另外两人皆是一怔。
一台手术搭进去两人,陈放听到这话,简直都不知该说什么是好。但私心里想,有顾翌安作副刀,再怎么也比俞锐单枪匹马上战场要强。
可没有别的解释,俞锐仍旧不同意。
执拗的劲头起来,他还摇头重复了两遍不行,说完撇着下巴看窗外,像是大学时候那样,身上又冒出他惯常坚硬的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