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他眼珠一直在眼皮底下来回滚动,陈放原本只是想凑近确认一下这人到底睡没睡着,结果顾翌安倏然睁眼,愣是给他吓一跳。
“搞半天你这闭目养神呢,我还以为你睡着了。”陈放“啧”一声,头往后撤。
疲劳未去,眼睛看什么都还带着重影,顾翌安捏了捏眉心,再度睁开时,视线才算是清明了些许。
桌上忽然多出一袋东西,顾翌安接着便问:“这是什么?你拿来的?”
“还能是什么?”陈放拆开袋子,拿出一包中药贴扔他手上,“给你治手的,早晚敷上一贴,说是中医院一位老教授的独家配方,治疗效果不错,拿给你试试。”
“中医院?”顾翌安将药贴放回桌上,“你找的?”
陈放轻嗤一声,指着自己:“我要说是,你信吗?”
顾翌安看着那包药贴,原本眉心已经舒展开,这会儿又轻蹙起来。
“都多长时间了,你这手怎么还没见好?”陈放抬腿坐在顾翌安办公桌上,抱着胳膊凑近,想看看他手怎么样。
顾翌安微微侧身,装着起身去倒水,巧妙避开:“已经好多了,不过最近太忙太累,还得过阵子才能好。”
这话不用说陈放都知道,顾翌安脸上全是倦意,光看一眼就知道他最近有多累。
于是,陈放也没再追问,反而换了个话题:“对了,你跟师弟,你俩到底什么情况,之前不是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闹僵了?”
“没什么,三两句话说不清。”顾翌安端着两杯清水回来,递给他一杯,“他人呢,又在手术中心?”
“人不在,”陈放一摆手,“又跑去当菩萨去了。”
顾翌安面露疑惑。
“藏区医院那边打电话过来,有位高龄病患情况凶险,需要赶紧做手术,”陈放指着那包中药贴,“这不,东西往我桌上一扔,话还没交待两句,转头就走了。”
顾翌安捏着杯子,问:“手术很棘手吗?怎么不找省会三甲医院?”
桌上坐久了腿麻,陈放又抬腿下桌,绕着顾翌安办公室晃一圈,最后从茶几上拿起个苹果准备洗了吃:“倒也不是不可以,但这个病患是师弟在医援的时候碰上的,情况比较特殊,他呢也一直都比较关注。”
医援活动是顾景芝在世时,逐步建立起来的医大和八院的传统,每年春秋两季和暑假,都会有八院专家亲自带队,组织一批青年医生还有医大学生,前往各个地方免费进行义诊。
从北城到藏区医院,路途遥远,俞锐又有晕机的毛病,以前大学时候好几次去那边,每回从飞机上下来,俞锐都脸色惨白,又拉又吐至少小半天才能恢复。
也不知道现在是不是还跟以前一样。
想到这里,顾翌安皱着眉又问:“他怎么去?还是坐火车?”
“现在方便些了,可以高铁再转普通火车,不过没个四五天也回不来。”陈放啃着苹果,“所以我不说嘛,遭罪去当菩萨,不仅路上折腾,还得全程自掏腰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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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区八月,气候宜人,温度舒适。
尽管属于雨季,但雷雨来得快去得也快,不多时便能拨开云雾,重新见到太阳。
俞锐出火车站的时候,一场雨刚过去,空气清新,鼻息间还闻到明显的青草味儿和泥土香。
闭眼深吸一口气,俞锐抬起眼,视线穿透层叠的山峰,缓慢向上,天上仅有几片纯白如棉花般的浮云,剩下大片都是明亮干净的蓝。
旅游城市,进站出站的大部分都是往来的游客,甚至还有好几组统一佩戴着红马褂的夕阳旅行团。
站了好一会儿,俞锐掏出手机刚要打电话,有人急急忙忙从停车区跑过来,远远地向他挥手:“俞哥!俞哥,这边!”
听到声音,俞锐抬眼一看,随后按掉手机屏幕走过去。
来人叫诺布,年过三十,是俞锐亲手带出来的,也是藏区医院唯一的神经外科医生。
刚走近,诺布就把俞锐的行李箱接了过去,俞锐本想拒绝,但架不住对方力气大,最后只能作罢。
俞锐无奈道:“不是都跟你说了,我自己过去就行,怎么又专门跑来了。”
“没关系,不碍事,咱们这边黑车司机挺多的,我怕你吃亏,还是亲自来接比较放心。”诺布笑着把他带到一辆灰色面包车跟前,拉开车门,将行李放到后座。
藏区紫外线强烈,常年生活在本地的人,大多皮肤暗黄发黑,就连笑起来都憨厚可爱。
上车后,诺布本想先把俞锐送到酒店,俞锐抬手看了眼时间,回绝道:“不用去酒店,现在还早,直接去医院吧,先看看病人情况如何。”
“好的俞哥,那等会儿我再开车把你送过去。”诺布曾经跟在俞锐手底下两年,知道他是个什么性格,便没再坚持。
手动挡的老式面包车,诺布握住手刹来回拉动两下,踩着油门儿便直奔医院。
这次需要手术的患者是一位70多岁的藏区牧民,名叫格勒,当地村民和牧民都叫他格勒姥爷。
二十多年前,格勒因为一场意外冲突,头部和面部同时受到重创导致昏厥。
当时条件有限,送到医院后,接诊医生也就只是给格勒姥爷做了简单的清创处理,既没拍过CT,也没做过任何其他脑部方面的检查。
之后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过着。
直到俞锐五年前到藏区医援,带着一只医疗队专门去到游牧区给当地牧民义诊,格勒姥爷因为经常性头痛来找俞锐看病。
就因为这次检查,格勒姥爷此时才知道,在过去二十多年,他脑子里始终都插着一根长达10cm的钢条。
这种情况实在太少见了,别说医疗队成员全都瞳孔地震,惊讶到失语,然后纷纷放下手头上的活儿跑过来围观。
就连俞锐自己也从未遇到过类似病例。
换做其他人,也许普普通通一次颅脑损伤,就有可能导致他们致残致死。
而格勒姥爷的颅内异物,无论是从长度,还是从插入深度看来,都极其凶险,可偏又完美地避开颅底外侧。
甚至不曾对任何神经功能区造成影响,以至于他能在这二十多年,毫无所觉地携带异物生存。
即便如此,随着年龄增长,个人抵抗力逐渐下降,异物导致的颅内感染便会愈发严重。
所以格勒姥爷才会出现越来越严重的头痛。
俞锐在义诊当天就告知对方,必须尽快手术取出异物,否则他的情况只会恶化,而且随时都会危急生命。
但格勒姥爷却不同意。
藏区牧民长期生活在高原地区,无论是生活习惯,亦或是种族文化,始终还是和其他民族存在着许多差异。
开颅手术对他们而言,基本属于禁忌,大部分人只要听说手术要开颅进行,便一脸惊恐地频频摇头。
加上游牧民族居无定所,格勒姥爷本人除了一名年仅五岁的小孙子,再无其他别的亲人。
因此,无论俞锐怎么劝说,对方始终不肯接受手术。
百般无奈之下,俞锐只能让诺布定期给格勒姥爷做检查,以便跟踪他的病情进展。
面包车停在医院,下车后,诺布带着俞锐径直就往监护病房走。
藏区这边医疗条件有限,住院大楼也相对简陋,上楼下楼连电梯都没有,只能靠步行走楼梯。
路上,俞锐问他:“格勒姥爷上次过来检查是什么时候?”
“半年前,”诺布说,“就你春天来医援那会儿,后面就一直没来过,听达瓦说他们这次去的地方太远,中途好像一直就没回来。”
达瓦是格勒姥爷的孙子,今年刚满十岁。
病房门口,达瓦抱着胳膊蹲在地上,下巴抵住膝盖,怯生生地把自己卷成皮球。
听到有脚步声靠近,他才缓慢地抬起头来。
待看清来人是俞锐后,达瓦很快站起身,眨巴着两只圆溜溜的眼睛,嘴巴里“啊啊”了两声。
他身上还穿着藏袍,衣服显然是不合身的,刚一站起来,左肩上的袖袍便往下滑出一大截。
俞锐走到跟前,抬手帮他往上提。
游牧的藏民,长期暴露在紫外线下,导致达瓦的皮肤黑黄黑黄的,但脸颊却又是红扑扑的两块,跟抹了腮红似的。
达瓦是聋哑人,不会说话也听不见,俞锐便半蹲下来,冲他比了几句手语。
看明白对方意思之后,达瓦先是激动地眼眶一红,不停地点头,接着又着急地用手语回复他。
其实俩人比划来比划去,一共也没说几句话。
无非就是俞锐告诉达瓦,他爷爷现在的情况很严重,手术不能再拖了,然后跟他说,你现在是小男子汉,不能害怕不能哭,等你爷爷醒了,你还得好好照顾他。
达瓦是格勒姥爷捡来的孤儿,俩人相依为命这么多年,一直都是彼此的依靠。
这些年格勒姥爷始终不愿意手术,其中最大的原因,便是担心手术要是有个万一,达瓦年纪这么小,以后一个人该怎么生活。
俞锐每年都来藏区义诊,每次来都会去看望爷孙俩,所以达瓦对他很熟悉,也很信任。
俞锐也没再多说什么,接着便和诺布换上无菌服,进到监护室查看格勒姥爷的情况。
这次会突然发病,主要还是因为一场感冒引发了严重的颅内感染。
格勒姥爷当时晕厥在家里,被其他牧民发现后送到医院。
入院以来,诺布已经给他做了全面的检查,同时,俞锐出发前已经拿到电子版的检查报告,对格勒姥爷的基本情况也都很清楚。
监护室里,格勒姥爷人倒是清醒了,但还插着鼻管不太方便说话,看到俞锐只是轻抬了抬手,跟他打了下招呼。
大致查体过后,俞锐又看了眼病程记录,以及监测仪上显示出的核心数据。
之后,俞锐俯身在格勒姥爷耳边说:“放心,你的情况还算稳定,手术安排在明天,结束后再观察几天,恢复好的话,你很快就能回家。”
格勒姥爷轻缓地点着下巴,冲他眨了下眼睛。
监护室出来,俞锐摘掉口罩,跟诺布说:“做得不错,感染和颅压控制得都很好,低蛋白血症也纠正过来了。”
“谢谢俞哥。”诺布憨憨地笑笑。
路过达瓦,俞锐又跟他比划了几句手语,跟着摸了摸他的脑袋,这才抬腿离开。
原本该回酒店,但诺布跟在旁边,小声问他:“俞哥,有一个病人,你能不能也帮忙看看?”
俞锐脚步都没停,一整天都在路上,水都没喝几口,他径直走向饮水机,接下一杯清水喝完,然后才道:“先说说看什么情况。”
“是昨晚急诊接进来的小孩,来的时候头疼呕吐得厉害,病人家属说上周刚在外院做过一次开颅手术。”诺布将大致情况说了一遍。
“病因是什么?肿瘤?”俞锐又问。
“不是。”诺布摇头说,“我看过外院的检查报告,上面提示说,大脑半球肿物切除,病理报告提示炎性病变。”
俞锐背靠在墙上,略一思索:“脑膜炎吗?这应该属于神经内科,或者感染科,怎么会到你那里?”
“没错,急诊后面也发现搞错了,又给安排到神内那边。”诺布急切地说,“可是俞哥,我看了全部的报告,我感觉这个病人绝不是简简单单的脑膜炎。”
俞锐偏头看着他。
诺布表情僵滞一秒,谨慎道:“神内那边目前是在按常规脑炎治疗,我去看过好几次,总感觉不对劲,我也不知道怎么说,可能是我疑神疑鬼,或者就是某种直觉。”
一段话说得不清不楚,但诺布神色里尽显担忧。
于是俞锐点了点头,捏掉纸杯送进垃圾桶:“你先把病人资料调出来,我看看再说。”
表情瞬间变幻,诺布高兴地立马应下:“好的俞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