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顾翌安跟陈放打了声招呼,挂断电话。
手机揣回兜里,顾翌安客气问:“有什么事吗?”
“没、没什么事。”对方红着耳朵连忙说。
顾翌安看着他。
对方眼神略微躲闪,纠结半天才又开口:“其实学长,我也是北城医大毕业的,10届,你应该不认识我,但我从高中起就知道你。”
顾翌安没说话,但眉心很快蹙了一下,神色也染上些许冷漠。
对方毫无所觉,说完又从背后拿出一包东西递到顾翌安面前:“今天开会的时候,我看你总是转手腕,后面听徐暮师兄说你手好像有旧伤,所以特意帮你拿了药贴过来。”
他们这边正说话的时候,徐暮刚好买完单回来,看到这一幕,他脚步都停了。
顾翌安没接,目光越过对方看向徐暮,冷冷地瞥了徐暮一眼。
徐暮耸耸肩,眉毛轻挑起来,干脆揣兜站在边儿上看热闹。
对方抬头,言辞恳切道:“这个很有用的,我爷爷是中医,药方都是家里祖传下来的,顾学长你可以试试€€€€”
“多谢你的好意,”顾翌安平静打断,“不过药贴我已经有了。”
“可是...”对方仍不死心,双手抓着药贴举起来,胳膊僵直在半空。
顾翌安往后退了一步:“抱歉,没别的事我就先走了。”
说完半秒都没停,顾翌安绕开他,迈步就往客房电梯的方向走。
徐暮看眼顾翌安,刚要跟上去,小学弟两步跑过来:“徐师兄...这个能不能麻烦你转交给顾学长?”
徐暮挑了下眉,再看眼支棱在自己身前的那包东西。
嘴角扯了下,他拍了拍对方肩膀说:“小学弟,不是我不帮你,而是你真的没戏,就别浪费时间了。”
对方明显一窘,手撤回去,挪着步子后退再转身,立马就要走。
“诶,小学弟,大门在右边,你走错道了。”徐暮看他慌不择路,还好心叫住他。
等对方急匆匆又倒回来,还躬身向他道了声谢,才又迅速消失。
徐暮摇头笑了声,转身往顾翌安的方向走。
电梯出来,步行至房间门口,顾翌安刷卡,徐暮胳膊抵在墙上,“啧啧”两声说:“难怪今天会议一结束,这小学弟就偷偷跑过来问我你手是不是伤了,敢情是想找机会给你送温暖呢?”
门卡插进卡槽里,廊灯亮起,客厅窗帘缓缓拉开。
顾翌安先进屋,正要关门,徐暮一脚抵住门板,给自己留了条门缝儿,然后侧过身子毫不客气地挤进去。
进屋后,顾翌安理都没理他,西服外套脱下,又重新挂上衣架。
“诶,你说我要把这事儿告诉小师弟,他会怎么想?”屋里晃悠一圈,徐暮闲散地坐上沙发。
顾翌安解开袖扣,移步到吧台后面倒了杯水回来。
玻璃杯放到茶几上,他抬起眼皮看向徐暮,淡声说了句:“你是有多无聊。”
徐暮没接话,抓过杯子闻了闻,皱着眉头一脸嫌弃:“又是白开水?想在你这儿讨口茶可真难。”
外科医生都是缺水动物,标配就是白开水,若非累到不行,一般不会喝茶喝咖啡。
顾翌安又从抽屉里拿了包红茶出来,抬手一扔,丢给徐暮,随后直奔主题聊正事。
安和试验点的工作,徐暮也在参与。
COT103疫苗主要针对脑胶质瘤患者,并配合替莫挫安辅助进行放化疗。
但恶性脑胶质瘤,从低级别到高级别,共分三级,恶性程度不同,用药和治疗方案自然也不同。
首期放化疗结束,所有受试者信息数据归集后,量效分析是一项大工程。
曹俊不在,徐暮熟悉项目情况,最近又正好清闲,便主动过来帮忙,缓解一下顾翌安的工作压力。
没聊几句就开始干活。
房间里好长时间也没人说话,唯一能听到的,也就电脑键盘敲动的那点儿响声。
右手用久了,顾翌安手腕就酸疼得厉害。
余光里,徐暮看他手腕转动得越发频繁,于是停下手头工作,问他:“你手还行吗?”
“没事,不影响。”顾翌安看着屏幕眼都没抬,但五指下意识握拳又张开,来回好几次。
这一看就不像没事儿的样子。
徐暮伸手过去,直接阖上他笔记本电脑:“行了,今天就到这儿吧,剩下那点收尾的工作,我明天弄好了直接发给你。”
顾翌安靠回椅背,揉捏了两下眉心,再拿起手机看眼时间,已经又是十点多了。
连续出差加熬夜,心里又惦记着别的事儿,顾翌安眼窝深陷,眉宇间几道褶皱几乎就没松开过。
徐暮有心想让他早点休息,主动起身告辞。
送至门口,徐暮低头,视线再次瞥向顾翌安的手。
晚上回来,顾翌安洗手时把护腕取了,徐暮已经知道他手伤的事,他也就没再戴回去。
看不到两秒,徐暮猛地又将头侧开。
鼻中酸涩,他轻嗤一声,说:“连我都看不了这个,何况小师弟!”
兄弟多年,一直以来,只要是顾翌安不想说的事,徐暮也从来不会多问。
他个性散漫,向来洒脱,很多事看起来不过心,但这回到底还是没忍住,低声骂了句:“这世界,有时候可真特么操蛋,狠狠扇你一耳光,还让你没地儿说理去。”
顾翌安按着门把,就站在门口。
徐暮说完,径直转身,背对他一挥手,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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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这几天,八院不分白昼地人满为患。
临近中秋,北城连续下雨,温度陡然下降,门诊大厅到处都是发烧咳嗽的流感患者。
偏偏这时候,好死不死地,手术中心淋浴间的热水器也坏了,洗澡时出不来热水只能洗冷水,无辜连累大波医护人员也中招。
天天泡手术台的外科科室是重灾区,神外这边接连倒下七八个,导致排班不够,没感冒的幸运儿只能白天黑夜地连轴转。
晚上,俞锐刚出办公室,侯亮亮叫住他签字。
得有快两个星期了,俞锐基本每天都泡在医院,也不说话不出声,脸色更是肉眼可见的差。
尤其科里这段时间人手不够,俞锐连续顶班熬夜,急诊和手术又多,每回电话一来,侯亮亮还没挂断,俞锐就已经套上白大褂,快步从他眼前穿过去了。
“俞哥,你要不回家休息一晚?”侯亮亮盯着他眼底浓厚的两片黑眼圈,有些担忧。
“不用。”俞锐戴着口罩说。
这声音哑到极限,跟平时说话声音完全不一样,侯亮亮听完都愣了,一时都没敢相信这是他偶像的声音。
签好的文件递回去,俞锐没管他,转身就往外面走。
“我看俞哥最近每天都戴口罩,嗓子还哑成这样,不会也是感冒了吧?”侯亮亮勾着脑袋瞅着俞锐背影犯嘀咕。
科里另一位主治医钱浩坐椅子上,接话道:“也有可能是抽烟抽的。”
“抽烟?”侯亮亮扭头看他,满脸写着惊讶。
钱浩烟瘾重,每次值夜班都得去趟三楼空中花园。
值夜班的医生,要么靠烟,要么靠咖啡,总得有点什么东西吊着才能熬过去,大家基本都习惯了。
但俞锐极少抽烟,哪怕钱浩跟在他手下好几年,也没见他抽过一回。
可这段时间,钱浩每回去三楼都能碰上俞锐。
他身边也没人,就独自在花园一角倚墙站着,一根接一根地抽,脚下满地都是烟头。
钱浩滑动椅子,挨到侯亮亮旁边:“我看那架势,一晚上少说得有一整包,抽成这样,嗓子能不哑嘛。”
侯亮亮嘴巴张半天,眉毛拧着,猜测道:“俞哥最近是不是不太对劲?我怎么觉得他像是变了个人一样,整个人都阴沉沉的。”
“啧€€€€,”钱浩白眼,“还用你觉得?你就问问科里其他人,谁不觉得?”
人早就已经消失不见了,侯亮亮还伸着脖子往外瞧。
“行了,别看了,”钱浩拍他脑袋,“估计俞哥是心里揣着事儿吧,过几天可能就好了。”
夜深以后,谈话声音压得再低,三米之内依然清晰可闻。
顾翌安满身风尘还未卸下,刚下飞机就来了西院。
走廊灯光亮如白昼,他伫立在原地,静静地听着里面人对话。
过了许久,病区有人按铃,护士匆忙跑进去叫人,顾翌安抬眸看眼俞锐漆黑的办公室。
片刻后,他收回视线,默然转身。
已是凌晨,不久前又刚下过一场雨,三楼空中花园草木树叶都挂着水珠,空气里也带着湿润的潮气。
长腿迈过感应门,顾翌安视线淡淡扫了一圈。
很晚了,外面又冷又湿,基本没什么人。
视野范围内,光线也不好,天上云层很厚,压得也很低,没有一点月光,只有鹅卵石铺成的小道旁边,亮着几盏昏黄的路灯。
夜风吹过,树影摇晃,隐约一点淡淡的烟草味扑进鼻息间。
顾翌安顺着方向瞧过去。
左边靠近栏杆的位置,俞锐歪靠在一根圆形大理石柱上,视线轻瞥向下,神色冷漠,橘红色火星忽明忽暗地闪动在他指间。
静默半晌,顾翌安拿起手机,按下通讯录最上方的联络人,耳边响起无限循环的“嘀嘀”声。
但他就这么远远地站着。
然后看着俞锐掏出手机,紧紧地攥在手里,皱着眉头,下颔咬得发硬,目光从未离开手机屏幕,却又始终不肯接起来。
漫长的60秒过后,听筒里,机械女声提示道:“您所拨打的用户暂时无人接听。”
顾翌安握电话的那只手垂落下去。
视线不曾挪动半分,下一秒,他看着俞锐抬起胳膊,臂弯罩住眼睛,而后贴着墙缓缓蹲下身,头埋进双膝之间,肩膀也逐渐开始抽搐发抖。
过了很久,久到他们都忘了时间,俞锐情绪才慢慢恢复,眼睛来回蹭了蹭胳膊袖子,重新拿起手机。
手心震动,顾翌安看眼屏幕上的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