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况远比他想象的还要糟糕。
钟老这次的肿瘤复发不止在脑干,还出现了多位置转移,而以钟老目前的身体情况来看,根本就不可能再做任何手术。
他们唯一还能做的,也只有通过药物减缓钟老现有的痛苦。
很长时间,谁都没说话。
入冬以后,室外温度低,冷风也呼呼地吹着,俞锐身上就一件衬衣外套白大褂,站久了,手和脸都吹冻僵了。
可他这会儿什么感觉都没有,不觉得冷,只觉得心里堵得慌。
易拉罐里剩下的啤酒,他仰头一口喝完,而后胳膊一抬,猛地砸向斑驳的水泥墙面,发出“哐当€€€€”一声响。
天台空旷,被挤压变形的易拉罐落到地上,又滚过地面,持续不断地发出尖锐刺耳的声音。
直到动静消失,周围重新安静下来。
“俞锐€€€€”钟烨忽然叫出他的名字。
俞锐偏头,看向他。
钟烨直视前方,脸上很平静:“我不喜欢你,是因为嫉妒,嫉妒你活得随心自在,也嫉妒你拥有太多我求而不得的东西。”
说这些话的语气又冷又淡,依然很钟烨。
可话里的内容却又非常地不像他,俞锐怔了好一瞬,眼里的惊讶全程都没收住。
像是自嘲,钟烨短促地笑了声,而后说:“可我也不得不承认,如果不是你,我可能连重新喊声“爸”的机会都没有。”
“所以我很感谢你,不止是手术的事,还有你送他的那盆白海棠,除此之外,最重要的€€€€”
顿在这里,钟烨转头,看着他说:“是谢谢你还我一个父亲。”
生命总有尽头,太多人甚至来不及说声再见,就已经天各一方。
哪怕常年在医院呆着,早已看惯生死离别,可每次面对那些即将不久于人世的病人,俞锐还是很难做到无动于衷。
更遑论对方还是令人敬仰的长辈,是自己恩师的挚友,是八院所有医生护士引以为傲的老院长。
下班后,俞锐没忍住,开车绕去东院想看眼钟鸿川。
等到了办公室,俞锐一问才知道,这次入院,钟鸿川住的已经不再是国际医疗部,而是专门给终末期病人提供临终关怀服务的安养院。
电梯出来,俞锐立在走廊尽头,远远就看到了他。
上次复查他还见过钟鸿川,前后不到一个月时间,钟鸿川明显消瘦一大圈,现在甚至连路都走不了了,只能撑着走廊扶手一步步地挪。
俞锐心里一酸,快步过去,赶紧扶着他胳膊。
钟鸿川看到他,眼神散乱,还有片刻的恍惚。
然而下一秒,他立马抓紧俞锐胳膊,攥得很用力,忍不住激动问:“是、是老徐吗?”
俞锐怔住,简直不敢相信。
他抬起手,很轻地在钟鸿川眼前晃了晃。
“别晃了,我没瞎,”钟鸿川笑着拍他手,摸到俞锐手背很快就感觉出不对。
像是失望,也像是遗憾,钟鸿川脸上的表情倏然变化,很快沉下来。
“不是老徐啊,我还以为他终于肯回来了...”钟鸿川喃喃着说,语气难掩失落。
视力受肿瘤压迫的影响,钟鸿川此时看俞锐,只能看出点身形轮廓,根本看不清脸。
也许年轻的徐颂行和俞锐有几分相似,但俞锐心里清楚,必然是思念过度,钟鸿川才会第一时间把他认错。
“是我,钟老。”俞锐低声开口。
钟鸿川一愣,反应两秒,还故作轻松地跟他开玩笑:“消息还挺灵通的,我昨天才刚住进来,你就来了。”
嗓子哽得不行,俞锐没接话,更笑不出来。
回到病房,钟鸿川翻出老花镜戴上,一如既往笑着招呼他喝水,吃苹果,还问他最近医院怎么样,工作忙不忙,家长里短地拉着他聊天。
他问什么,俞锐答什么。
可钟鸿川说话间连喘口气都费力,一句话说完还得匀着呼吸,休息至少半分钟才能接下句。
本来俞锐过来,只是想看眼钟鸿川的状态如何,结果越看越难受。
呆了不到半小时,俞锐怕自己忍不住会泄露情绪,于是起身叮嘱他好好休息,然后打声招呼,便走了。
晚上睡觉前,俞锐和顾翌安聊起这件事,俩人皆是神色凝重,好一阵地沉默。
事到如今,他们实在没什么能做的,想来想去,俞锐突然问:“钟老,徐老还有老师,他们以前是不是也是同学?”
顾翌安背靠床头,“嗯”了声,跟他说:“他们以前都在霍顿留学,不过后来方向略有不同,徐老转到科研,钟老选了神内,老师选了神外。”
俞锐不免担心,又说:“如果可能的话,徐老愿意回国一趟吗?以钟老的情况,可能没多长时间了。”
关于这一点,顾翌安心里也清楚。
但一方面,徐颂行最近的确脱不开身。
另一方面,顾翌安虽然不太清楚具体原因,但他明显感觉,徐颂行对于来北城这件事,有些回避,甚至可以说是抵触。
就像南城研讨会那次一样,时间和行程安排都定了,药企申办方那边也极力发出邀请,可徐颂行还是借口研究所那边有事,临时改机票独自飞回美国。
上次周思蕊给的那盒明信片,顾翌安第二天就已经寄出去了。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也就这两天的事,很快就能到徐颂行手里。
钻进被子,也关了灯,俩人面对面躺在床上聊半天,最后聊得都犯困了。
顾翌安捻着俞锐的耳垂,语带困意:“等徐老收到东西后,我先问问吧,不行的话,我让我爸再劝劝他。”
提起顾伯琛,俞锐明显一愣:“顾叔叔...他也会回来吗?”
“嗯,他和钟老也是旧时,应该会抽空回来一趟。”顾翌安困得不行,说话的功夫,他眼睛都已经睁不开了。
黑暗中,俞锐抿了下唇,最后什么也没说,只道了句:“翌哥,晚安。”
手臂收紧,顾翌安把人搂进怀里,亲了亲耳朵,轻声回他:“小鱼儿,晚安。”
第85章 突发
天气越来越冷,天亮也晚了。
夏天六点就能看到微亮的晨光,转到严冬,六点半天都还是黑的,只远处天际线透着一点浮白。
早上出门,顾翌安有份文件忘了带,走出单元楼又倒回去,俞锐先一步到车里等着。
他坐下没两分钟,空调才刚把车里沉淀一夜的冷气吹散,中控显示屏跳进电话,侯亮亮打来的。
若非紧急情况,侯亮亮不可能在这个时候打给他。
额角抽跳,俞锐立刻拨动旋钮接通:“出什么事了?”
果不其然,侯亮亮接着就说:“俞哥,9床昨晚从邻市转过来了。”
俞锐皱起眉:“我不是已经说了不接吗?”
“是说过,浩哥也已经转告病人家属了,可他们还是坚持要转。”侯亮亮说。
大清早的,还没交班,正常科里也没什么人,俞锐听他背景声音很吵,问他现在在哪儿。
侯亮亮说在急诊,又跟他说凌晨那会儿,急诊没问清楚就把人给接了,然后通知他们去接人,钱浩拦着不让接,说要接也是找肿瘤科去接。
那头实在太吵,电流声也杂,侯亮亮说话的声音传过来始终都是断断续续的。
俞锐撑着额头听完,接着就问:“现在什么情况?”
杂音没有了,那头换到一处安静的地方,侯亮亮接话说:“本来9床的情况就不能转,人到医院就不行了,最后也没抢救过来。”
俞锐听完眉头皱得更深了。
“外面家属一直在闹,好像还找了职业医闹过来,”侯亮亮压低声音,“还有9床那个二儿子,一直吵着要找你,不过刚好像又不见了。”
副驾驶车门突然被拉开,顾翌安坐上来,俞锐立刻打断对方:“行,我知道了,等我到医院再说。”
说完就挂,也没等那边应声。
顾翌安什么也没听到,扣好安全带,还随口问了一句:“这么早就打电话给你,是科里有什么急事吗?”
“没事,有个病人医嘱临时做了调整,猴子不清楚情况,临时打电话来问问。”俞锐看眼后视镜,开始倒车。
他回得很随意,顾翌安听完“嗯”了声,也没发觉有什么不对,便没再追问。
顾翌安今天穿得很正式,白衬衣外套黑西装,脖子上还系着一根黑色领带。
平时上班,他一般是不系领带的。
但科里今天会有上级领导前来视察工作,尤其点名要顾翌安介绍COT103项目的最新进展,顾翌安等会儿赶到医院就得去接待。
昨晚睡前才接到的通知,汇报材料也是临时赶出来的,趁路上这点时间,顾翌安打开电脑,打算快速在过好几遍。
俞锐安静开车,也没吵他,眼睛时不时瞟眼后视镜。
工作日,他们早上基本都会提前出门,避开早高峰,所以这个点儿,路上车不多,也不堵。
何况东院到西院的这段路,俞锐走了好几年,每天都在走,哪怕闭着眼睛也能把车开过去。
他没出声,眉心却一直是蹙着的。
如果他没看错的话,刚从杏林苑出来,有辆白色小轿车就一直跟在他们身后。
顾翌安低头看电脑没注意。
但等候红灯的间隙,车就在后面挨着,俞锐透过后视镜看得很清楚,副驾驶上坐着的那人,就是9床的二儿子。
跟了半小时,这会儿都快到医院了,那辆车还在后面。
驶出临安路,前面就是医院正门,想起之前侯亮亮说9床找了职业医闹过来,俞锐猛然将车头一拐,避开正门,绕去平时鲜少会走的侧门入口。
顾翌安抬头一看,还有些奇怪,问他怎么突然换这道口进。
俞锐看眼后视镜,转头回来,还笑了声,跟他说:“早上没吃饱,从这儿进,刚好能去职工餐厅加点儿餐。”
顾翌安看他一眼,语气有些无奈:“早上给你热的豆浆你都没喝完,这会儿又说没吃饱。”
“豆浆撑肚子,不顶饿。”俞锐信口胡诌,说得还挺像那么回事儿。
刚好经过外科大楼,俞锐停在侧门口,顾翌安装好电脑下车,站台阶上冲他挥了下手。
俞锐绕进停车场,停车熄火,指尖轻敲着方向盘,坐在车里没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