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始的聊天什么样,丛凉无从得知。
他刚要叩门的时候,里面就只有罗宇清亮而坚定的声音:“不是你们放的手,是我放的。”
丛凉一惊,顿在原地没敢动。
“俞医生,你救不了我不是吗?我知道我活不了多久了,可她还年轻,放下我,离开罗家,她才可以重新开始,一直抓着,她永远都没办法向前走。”
不止如此,罗宇还道出一句足以震撼丛凉的话。
他说:“死,是我的归宿,也是她的新生。”
整个人都呆住了,丛凉甚至都忘了自己是干嘛来了。
死这个字眼无论是于病人本身,亦或是病人家属来讲,都是讳莫如深的。
他在医院住了这么久,也采访过很多癌症末期的病人,可没有一个在论及生死的时候,能超过罗宇此时带给他的震撼。
罗宇说这些的时候,每一句都从容而坚定,连落地都铿锵有力。
丛凉根本无法想象此时的他,只有十七岁...
俞锐没应,丛凉始终也没听到他的声音。
若不是透过门上那方玻璃,丛凉明显能看见俞锐当时就坐在办公桌后面,他甚至极有可能当那些话是罗宇独自梦游的自言自语。
明知不便打扰,可在好奇心的驱使下,他还是忍不住留下来,就站在旁边,安静听完了俞锐之后回答给罗宇的话。
起初,里面很长一段时间都在沉默。
光是闭眼想象,丛凉自己就能感觉到俞锐彼时坐在椅子上,垂眸不语,凝神皱眉的样子。
不知多久以后,俞锐忽然开口。
语气平和甚至不带一丝波动,他问:“你知道医院里那些经历至亲去世,却又始终无法和过去告别的病人家属,都是哪些人吗?”
罗宇没应。
俞锐也没想过他会回,接着又道:“不是用尽全力想留却留不得的,也不是从一开始就放弃,后来又后悔的,反而恰恰是像你这样,默不作声,擅自就代替他们选择放弃的。”
“你说你母亲从未认输,可你认输了,她就永远无法抵达终点。你想让她放下,就不应该轻言放弃。你应该尽你所能,让她不留遗憾。”
“只有这样,你的告别,才会是她的新生。”
说这些的时候,俞锐始终很平静,连他以往工作上严肃甚至冷静锐利的那部分都没有了。
看似不带任何情绪,可他话语间流露出来的,始终都是温和沉静的足以抚慰人心的力量。
听到这里,又站了好一会儿,丛凉低头一声轻笑,转身走了。
失眠也莫名治好了,回到病房没多久,他困得眼皮都睁不开,但还是听见门外靠近的脚步声,以及罗宇进屋重新躺回床上的那点儿动静。
那晚过后,罗宇不再抵触治疗,也不再闹着要绝食出院,连对医护人员都开始变得礼貌客气。
如俞锐所说,那一阵子,于慧尽管依旧疲惫不堪,可笑容却明显变多了。
可肿瘤恶化还是太快了。
没过多久,罗宇断断续续开始陷入昏迷,颅压也升到降不下来,还出现持续性地高热,低钠反应。
减压手术后,罗宇被送进监护室。
之后,便再也没出来。
说到这里,丛凉顿住,望向钟烨:“如果我猜的没错,俞锐之所以会受八院的处分,就是因为最后那次抢救,罗宇的放弃治疗同意书没有于慧的签字,对吧?”
关于俞锐的处分,并没有对外公布,哪怕是八院内部,也只有少数人知道。
钟烨面色微沉:“你怎么会知道,是俞锐跟你说的?”
都没等丛凉出声,陈放立马否认:“不可能,师弟绝对不可能会跟他说这些。”
丛凉嗤笑:“俞锐当然不会跟我说这些,他连签字的同意书都敢藏起来,又怎么可能会跟我说这些。”
“什么签字的同意书?”止不住惊讶,陈放嗓门儿瞬间拔高,他本来背抵桌沿靠着,听到这里,一下就站直了。
抬眼看向丛凉,顾翌安眉头皱得很深:“你说有签字的同意书,但俞锐藏起来了?”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陈放接连矢口否认,“师弟根本没理由这么做,这么做对他能有什么好处。”
漏掉签字就算不像俞锐会做的事,但勉强还能理解,可签好的同意书却故意藏起来,陈放说什么都不信。
想想又不对,陈放质问:“而且就算有,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我会知道,是因为那份同意书是罗宇手术前,特意托我找护士要来的,至于为什么藏起来€€€€”
丛凉扯动嘴角:“那是因为就算有签字,那份同意书也是无效的,因为上面签名的不是于慧,而是罗宇,未成年,不满十八岁的罗宇。”
“不过我猜,这并不是主要的原因,最主要的原因还是于慧。”
“不然后来我找他那么多次,说想帮他写篇报道澄清这件事,他也不会拒绝得那么干脆,还次次警告我,让我不许去打扰于慧。”
丛凉一句接一句地说,屋里其他人始终都没出声。
很难不惊讶,可惊讶过后,其中缘由却并不是那么难以理解。
丈夫女儿先后离开,全都是于慧亲笔签下放弃治疗同意书。
她就是这样用的自己名字,一笔一划地写下放弃,一次又一次地送别。
可连口喘息的时间都没给她,紧接着又轮到罗宇。
哪怕并不在场,他们光是想象就知道,这对于慧来讲,到底会有多艰难,多痛苦。
罗宇之所以会要来那份同意书,就是因为他见过于慧曾经的煎熬和挣扎,也见过于慧在无数个深夜里惊醒,在压抑和无声中痛哭。
所以还算清醒的时候,罗宇从枕头底下将那份签上自己姓名的同意书拿出来,亲自交给俞锐的时候,他就只有一个想法。
他不希望在他走的那一刻,依旧还是由他母亲来说放弃,他不希望于慧用自己的名字,送走她全部所有的至亲和至爱。
如果真是那样,他走了,于慧怎么可能真正的走向新生。
可他当时根本忘了自己还是未成年,哪怕这份同意书有他的亲笔签名,实际也毫无意义。
但俞锐拿在手里,只看一秒就懂了。
他甚至没说任何话,只是轻俯下身,摸着罗宇头上缠绕的绷带,还冲罗宇点了下头,眨着眼睛示意他放心。
俞锐就是如此云淡风轻地,允下一个承诺。
而为了兑现这个承诺,俞锐所付出的代价也是有目共睹的。
罗宇去世后,老太太每天跑到办公室,指着俞锐痛声大骂,还找来各路新闻媒体爆料,企图利用舆论的力量谴责俞锐,要求医院赔偿。
若不是后来于慧主动跟医院解释,放弃抢救是由她本人许可同意,俞锐甚至很可能直接被医院开除,就此断送职业生涯。
从始至终,除了承认自己遗漏签字,俞锐没有任何一句多余的解释。
他平静地接受院里给他的处分,也为了避免更多影响,不再牵连周远清和八院神外,主动申请调去藏区两年。
即便如此,即便老太太和八院达成和解,甚至也通过律师对外发布声明。
可舆论并没有过去。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丛凉那时候并不理解,为什么俞锐怎么都不肯松口。
在他看来,如果俞锐肯把罗宇的同意书交给于慧,再由于慧出面去解释,舆论带给俞锐的压力也不会那么大,不用逼得他非走不可。
可那时候,俞锐却跟他说:“这是我跟罗宇之间的事,跟于慧有什么关系?”
俞锐就不可能会跟于慧说什么。
他作出的选择,需要承担什么后果,那都是他自己的事,不需要任何人知道,也不需要谁理解。
更何况,那段时间不止俞锐受舆论影响,于慧自己也一样。
许多新闻媒体通过多方打听,联系到她。
其中有想就全家患癌的经历采访她的,也有因为罗宇事件追问她是否和俞锐私下达成某种交易的。
为了追赶热度,他们甚至不顾于慧还沉浸在痛失至亲的悲痛当中,不停地骚扰她。
导致于慧只能一次次地搬家,换电话,直到让所有人都找不到,像是彻底消失了一样。
没有这些,俞锐不会说。
有了这些,俞锐就更不可能把于慧推到风口浪尖上,让于慧站出来替他分担舆论上的压力。
他会答应罗宇,唯一希望的就是于慧真的能如罗宇所愿,彻底地放下过去,重新去追寻新的生活。
苦难总会过去,时间也总会消弭伤痛。
值得庆幸的是,罗宇走了以后,于慧的确离开了那座小城,也离开了罗家。
不仅如此。
俞锐还听说,她后来又重新组建了新的家庭,过上简单而又平静的生活。
这些年,无论丛凉多少次,用什么方式跟俞锐提起想要重新做一篇报道,哪怕只是作为罕见遗传病报道罗宇一家的病例,保证不提当年旧事,俞锐也坚决不同意。
不仅不同意,俞锐还不止一次地警告丛凉,让他别去打扰于慧,打扰她现在的生活。
眼神落向钟烨,丛凉忽然说:“俞锐这些年在你们八院那些治不起病的病人身上投入有多少,我都不用多说,你们心理也很清楚。”
“该说的我都说了,剩下的,我一个外人管不着,也管不了。”无视另外沉默的仨人,丛凉起身走到门口,却又堪堪顿住。
“今天会来医院,还跟你们说起这些,没别的原因,单纯就是我自己窝火。”
他咬紧牙关,倏又松开:“哪怕只是作为曾经的病人,哪怕俞锐他自己都不觉得有什么,这事儿跟我半毛钱关系没有,可我还是受不了,想着就他妈憋屈!”
侧过头,余光看向身后,丛凉沉下声:“医生做到这个份儿上,你们扪心自问,俞锐真的应该背着那记处分,永远受人诟病吗?”
作者有话要说:
于慧明天出现,俞哥的用心如果看不太懂,明天看完应该就不迷糊了~
ps:其实俞哥在罗宇这件事上的处理方式,和他高一那年处理柴羽,甚至七岁参加电视台比赛时的处理方式是一样的~
第89章 新生
丛凉丢下最后一句话离开后,办公室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哪怕历来行事果决,黑白分明的钟烨,一时间都很难简单区分俞锐做的这件事,到底是对是错,值不值得。
何况他们谁都明白,这世上的缘分大多止于萍水相逢,而人与人之间的承诺,就算是至亲至爱,又有几人真正能够做到信守不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