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壁陡峭,俞锐一路翻滚下来,衣服裤子被山石棱角划出道道口子,连里面的皮肉都划破了。
他身上衣服上沾满草皮碎屑和湿泥,伤口到处都是,还渗着鲜红的血丝,头上脸上也都是血。
基本可以说是面目模糊。
以至于近看之下,所有人无不倒抽一口冷气。
顾翌安离得最近,到得也最快,此时正蹲在旁边,掰着他眼皮,用手机电筒打出的光源做检查。
“俞锐,俞锐!能听到我说话吗?”他凛住呼吸,拍着俞锐的脸,一遍遍地叫着俞锐的名字。
俞锐却并无反应,连手指都不曾动一下。
顾翌安倒扣双手,立即开始心肺复苏,同时向身后的人沉声大喊:“急救箱呢,谁把急救箱拿过来!”
“来了,来了,急救箱来了。”诺布冲到最前面,双膝下跪,迅速打开箱子。
围拢的医生护士也跟着帮忙。
感觉俞锐胸口缓慢开始起伏,顾翌安停下按压,伸手探了探俞锐鼻息,低声道:“GCS评分5,中度昏迷,左瞳孔5,对光反应消失,右瞳孔3,对光反应迟钝。”
他神色严冷,以最专业的状态和最快的速度完成查体,并将俞锐的身体指征报告给大家,语速极快。
八院急诊科的同事迅速反应。
顾翌安说话的同时,他人已经戴上听诊器,接力完成体格四项检查,道出数据:“T36.5,R18,P110,BP149/73.”
“肋骨无骨折,腰背四肢多处擦伤,”顾翌安边检查边接着补充,“前颅底骨折,顶枕部肿胀明显,外耳道口鼻出血并伴脑脊液渗出。”
重伤在脑部,人已经出现严重的意识障碍。
半分钟内查体完毕,急诊科同事挤压着呼吸气囊,顾翌安单手托住俞锐的头,迅速完成颈部固定,并对头部伤口进行紧急处理。
日落下沉得很快,天早就黑透了,月光很暗,四周也没有路灯,只能靠边上一名医生高举着应急灯提供照明。
其余人也没闲着,该帮忙的帮忙,该跑腿的跑腿。
剩下旁观的乡民,还有部分路人反应过来后,全部自发组织到一起,将拦路的巨石推开,以便救护车稍后可以顺利通行。
诺布挂断电话过去,顾翌安仰头就问:“救护车还有多长时间?”
诺布面色凝重道:“司机说前面也有山体滑坡,还出现了道路塌方,车都堵在半道上,暂时根本走不动,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到。”
进行实况转播的新闻记者跟摄影师也在旁边。
眼看救援的医生出事,路还堵着,女记者当即拿起电话联系台里领导,希望通过交通广播呼吁司机紧急避让救护车。
消防车也在增援赶来的路上。
但到底路什么时候才能通,谁都说不好。
自始至终,俞锐深陷昏迷,顾翌安怎么叫他都不醒,头部也没能彻底止血,弹力网和纱布都被浸透了,血还在流。
头部遭受重创,致残致死率都极高。
何况是像俞锐这样急性特重型颅脑损伤患者,头上还有开放性伤口,情况根本就等不了。
时间每过一分钟,病情就会越严重,一旦出现气颅或脑疝,后果将不堪设想。
诺布转述完信息,顾翌安紧皱着眉头,片刻后,他再次抬眼,冲发愣的侯亮亮问:“冷柜车还在吗?司机还在吗?”
乍然回神,侯亮亮立即伸头往远处望,连声说还在。
顾翌安于是道:“不能就这么等着,从这里到救护车所在的位置,我让司机先送我和俞锐过去,路上可以节约时间。”
他低头深深看眼俞锐,交待旁边的医生帮忙守着,随时注意俞锐的各项生命体征,接着起身过去,跟司机交涉。
没过一会儿,司机点点头,将货柜后门打开,急救员抬着担架将俞锐送过去。
侯亮亮恍然两秒,脑子还没转过来,四肢已经作出行动,赶在柜门关上前,跟在顾翌安后面,一起钻进冰窖般的冷冻柜。
诺布坐上副驾驶。
前后三人加昏睡中的俞锐,全都上了冷柜车。
远光灯猝然亮起,行人快速避让至公路两侧,司机启动货车,即刻出发带着他们便往救护车的方向赶。
车开后,顾翌安迅速调整车内温度,然后解开俞锐身上的衬衣西裤,最大范围将他的皮肤暴露在空气之下。
侯亮亮看得瞠目结舌,还没反应过来这是什么情况,只听顾翌安冷声问他:“去找找冻梨,看还有没有。”
侯亮亮立马起身,快速从周围包装好的一件件纸箱里翻出冻梨,拿给顾翌安。
顾翌安将冻梨接在手里,沿着俞锐胳膊,脖颈,胸口,甚至大腿,一路来回不停地滚动擦拭。
侯亮亮傻愣半秒,赶紧蹲下身帮忙。
八院实习轮转两年多,在神外也呆了近一年,侯亮亮很快便明白顾翌安此时的用意。
时间太紧了,俞锐的情况不仅凶险还极其严重。
没别的办法,顾翌安只能赶着路上这点时间,通过体表降温,以此降低俞锐的脑养耗,减轻脑组织水肿和其他炎症反应。
同时也为手术争取更多时间,争取更高的手术成功率。
可这样的方式并不是毫无风险。
俞锐并没有拍过全身CT,也没有做过详细检查,仅凭查体和急救处理,谁都不敢保证他有没有其他内部实质性损伤。
倘若真的有,那么低温状态极有可能加重他的肝肾缺血,严重时,甚至可能出现多器官功能衰竭。
更何况,俞锐头部还有开放性伤口,冰柜车只简单进行了消毒处理,想也不用想,肯定是不符合无菌操作的。
假如伤口感染上细菌,俞锐将更加凶多吉少。
顾翌安实在太冷静了,冷静到不可思议,也冷静到令人惊诧。
从事发到现在,他有条不紊地检查俞锐伤势,亲自给俞锐清创消毒,包扎伤口,甚至为了抢夺时间,毫不犹豫地将俞锐带上冰柜车。
侯亮亮被他从容不迫地指挥着帮忙,好几次都快忘了眼前躺着的人是他偶像。
晚上八点,夜色漆黑。
省道303有一段路迂回曲折,没有路灯,货车体型大不好走,地面全是碎石,左右还被大车小车塞得水泄不通。
电台广播的听众有限,交警得到消息,火速骑着摩托过来,沿途一路带着扩音器在前方发出呼喊€€€€
“请所有车辆避让冷柜车,让出生命通道!”
“请所有车辆避让冷柜车,让出生命通道!”
夜幕沉沉,警车霓虹闪动,呼喊声响彻山谷,沿途司机纷纷闪避至路边,并点亮车灯,为冷柜车开道。
行至半途,救护车急急赶到。
苏晏从车上下来,火速完成交接,并让急救人员将俞锐快速转移至救护车。
他指尖不经意碰到俞锐手指,凉得一阵冰心刺骨,又见侯亮亮抱着俞锐的衣服裤子,于是问顾翌安:“这是?”
“路上简单进行了亚低温处理。”顾翌安跟在俞锐身后,紧跟着钻进救护车。
后半程的路是通的。
以防万一,交警依旧护送在侧。
车顶霓虹闪动,沿途警笛长鸣,司机狠踩油门,一路以最高限速直奔藏区医院。
急诊医护早早守在大门口,车到以后,急救人员火速下担架,所有人都跟着往里冲。
医院灯光亮如白昼。
苏晏边跟着急救床狂奔,边扫眼看向躺在床上此时毫无所觉,头上纱布已经被血完全渗透的俞锐,眼眶霎时一红。
滚轮疾驰碾过地面,顾翌安快速交待:“心电常规,头部CT,MRI,全脑血管造影,再拍个胸片确认有无气胸。”
脚步一顿,感应门随之滑开,苏晏点头应下,按着担架床,径直奔往CT室。
顾翌安没去,他得抓紧时间赶到手术室做准备。
藏区医院设备有限,俞锐要做的是开颅手术,需要主刀医生在显微镜下进行精细操作。
院里上下就一台手术显微镜,还不是省市三甲那种高端设备,精细度和数字化处理都不行,势必会影响手术效果。
好在上次达勒姥爷手术,顾翌安临行前将医大基金会秘书长名片交给诺布,那边年前正好送来一台高精度蔡司显微镜。
因而,救护车到的时候,诺布下车直奔医技科,紧急协调参与手术的人员,并请求启用新设备所在的手术室。
侯亮亮跟着顾翌安拐进更衣间。
路上光线昏暗,顾翌安穿的又是黑色西裤,所以谁都不知道他被俞锐推开时,左小腿被石块棱角划破一道口子。
直到此时,侯亮亮在试衣间眼看顾翌安将裤腿撩起来,头皮当即一阵发麻。
这道口子目测长度几近20cm。
都过去三个多小时了,西裤布料被血浸染,早就干涸一大片,血却丝毫没止住,还在一点点地往外流,两边甚至连皮肉都是翻开的。
“大神,你的腿€€€€”侯亮亮张口就哑了,眼睛也通红。
顾翌安沉着脸毫不在意,连看都没看一眼,快速解着衬衣扣子跟他说:“去找护士把封闭针和双氧水拿过来。”
侯亮亮怔愣一秒,立刻应下。
顾翌安没时间处理伤口,但必须要消毒,否则根本就没办法进入手术室。
侯亮亮来去很快,顾翌安坐到椅子上,拿过金属盘里的双氧水,打开盖子,径直就往伤口上倒。
霎时间,白色泡沫沿着伤口,混着血,一路烧灼着往下滚,空旷的更衣室里,尽是刺耳的‘嘶嘶’声。
消毒液淋进肉里,哪怕只是在旁边看着,侯亮亮都感觉痛到不行,顾翌安却连眼都没眨一下,快速打上封闭针,立刻就去换洗手服。
桑吉院长亲自发话,俞锐的检查手术一切都赶着时间,以最快的速度进行。
报告出来得很快,顾翌安换好衣服进入手术室,苏晏已经拿着站在门口等了。
“没有气胸,伤势都在头上,头皮有裂伤,前颅底颅骨骨折,急性硬膜下血肿,多发性脑挫裂,创伤性蛛网膜下腔出血,中线结构外偏0.5,脑内还有血肿。”
苏晏将报告结果悉数告诉顾翌安,顾翌安将片子对光,只看了两眼,不发一语,立刻就去刷手消毒。
苏晏也打算跟进去帮忙。
俩人都在快速洗手,唯独侯亮亮站在原地,彻底傻眼。
苏晏说话的时候,有那么一瞬间,侯亮亮感觉苏晏像是在背诵他们科的专业名词。
他自认还是个半吊子,连他俞哥一成功力都没学到,可哪怕他只是个门外汉,光听那一句话,他也能想象俞锐伤得到底有多严重。
他背靠墙,站在边上,视线透过洗手池前的玻璃,看着俞锐躺在手术床上,器械护士在整理器械,巡回护士在消毒铺单,还有诺布在给俞锐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