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篱客栈坐落在A市郊区,石屋的构筑配合大面玻璃窗扉,栖山而居,将现代设计与古拙的风格融合的很好,周围都很安静,还真有几分归隐山田的闲适味道。
随着深灰色的厚木门关上,工作人员的声音亦被隔绝到而后,摄影师并没有跟进来。
傅星徽看了一眼鞋柜和地面,见并没有别的鞋,就知道自己是这栋客栈的第一位客人了。
他扫了一眼随处可见的摄像头,独自换了鞋提着行李箱上楼,男生的宿舍做成了上下铺的形式,总共四张床,地方还算大。
见楼下还没有人来,他便去厨房洗了茶具,泡了些柠檬水端到客厅,才看了看客厅屋内挂着的一些提示语。
客栈守则并不多,和来之前跟他们签的合同上的要求大差不差,他扫了几眼,又坐回沙发上。
宋琦事先给他准备过一些书,他方才将那些书都放到了客厅沙发旁的小桌上,今天没有别的行程,就是和其他的嘉宾见面,因而这会儿索性也无事做,他正要抽一本杂志出来看的时候,门突然响了。
他本着礼貌的态度放下书站起身,原打算绕过玄关走到门口去跟新来的嘉宾打招呼。
可二号嘉宾大概是个火热性子,动作特别快,还没等他走到玄关,一句热情洋溢的“大家好” 率先打破了安静许久的客栈。
娱乐圈里同行看同行,一句话就够了。
就像这位二号嘉宾,傅星徽没见到他,已经差不多明白了他在节目里的定位和人设。
“没有大家,就我一个。”
傅星徽自然而然地脱口而出,语气轻松而随意,是他惯常和同行打交道的口吻,既不显得疏离,也不会过分热络。
然而就在他说完的一瞬,一点微妙的情绪却忽然牵动了傅星徽敏感的神经。
这个声音有点耳熟。
属于那种没办法突然想起来,可又莫名会让人心里一跳的声音。
下意识的,傅星徽想往后退一步,但惯性已经让他踏了出去,而那位声音的主人也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弟弟、爱笑、气氛担当。
这是两人见面前,傅星徽对对方人设的猜测。
穿着浅绿色的卫衣和白球鞋的年轻人同他面对面站着,面容干净帅气,少年感扑面而来,看样子一切都很符合傅星徽的推断。
但他没有笑,或者说,是在与他对视上的一瞬,青年的笑容硬生生僵在了脸上。
屋里很静。
以至于傅星徽能听见对方加深的呼吸,还有自己胸腔里躁如擂鼓的响声。
“你好,我是傅星徽。”
艺人的素养控制着他的身体向对方伸出了手,一整排黑压压的摄像头控制着他露出了毫无差错的微笑。
从头到尾,他的神色都没有半分的不合时宜,只有小拇指微微颤抖的指尖,暴露了他并不完全平静的心。
至于他那一刻心里到底划过了什么,对于一个专业的演员来说,并没有那么重要。
可对面的青年显然没有他那么专业。
纪朗像是魂魄都被抽走了似的失神地望着他,直到傅星徽的手都快要举不住了,他才低下头握住了他的手。
“哥?”
纪朗的声音带着几分不敢确认的试探,明明很轻,却像是撞破了傅星徽的耳膜。那双明亮的眼里震惊而复杂,写满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让傅星徽没想到的是,下一刻,他清晰地感觉到,一滴压抑的眼泪砸落在了他微凉的皮肤上。
滚烫而灼热。
像是他们陈旧的青春与过往。
第2章 故旧
娱乐圈说大很大,说小也很小。
想见时,歇一天也能在两座城市间往返两趟,不想见时,就算同住一个屋檐下也能做到打不上几次照面。
傅星徽和纪朗是在拍电影的时候认识的,自那之后,他其实有差不多九年没见过纪朗本人了。
和这次相反,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先打招呼的是纪朗。
想起那时,傅星徽对他的印象大概也是弟弟、爱笑、气氛担当,不过如今再让傅星徽评价,他大概会说,纪朗是一个他不能用某种标签和人设来概括的人。
那会儿也是冬天,A城下着雪,纪朗围着一条蓝白格的围巾,裹在厚厚的白色羽绒服里,露出一张干净的脸,见到他的第一面,两人还隔着五六米的距离,纪朗便开始跟他挥手。
“星徽哥!你终于来了!先自我介绍一下,我叫纪朗,纪念的纪,明朗的朗。”
后来两人熟了,傅星徽还打趣他,“你当时就不怕认错人了?”
纪朗笑着摇了摇头:“贾导给我看过你们组合的照片,你没来的每天我都看好多遍,不可能认错。”
傅星徽八岁的时候进入盛捷做练习生,十六岁的时候以Pluto组合出道,作为队内最大的孩子,他被公司任命为组合的队长。
流年不利,那时候他们的组合在当时浩如烟海的唱跳男团组合中并不起眼,出道三年的时间,依旧粉丝寥寥。
也有人说,大抵是从组合的名字开始,就并不吉利。
然而就在他和队员靠着公司基础工资勉强过活,每天都担心被公司扫地出门的时候,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导演找到了他的经纪人,提出希望他能够参演自己的一部同性题材电影作品。
那一年正值国产电影业蓬勃发展之际,一部接一部的优秀影片你方唱罢我登场,越来越多的观众走入影院,电影投资日渐活跃,题材创作新鲜而大胆,俨然一片蓝海。
而国内叫得出名字的同性电影大多都拍于十几年前,唯一一部千禧年之后的《蓝宇》也过去了十年左右。国内的同性题材爱好者们,不得不暂时将热情放在了零五年的《断背山》和零七年的《暹罗之恋》上,而贾导的白日梦,就是在国内复刻《暹罗之恋》的成功。
€€€€主打禁忌感和少年感的青春片。
彼时校园青春题材还没有在国内大火起来,堕胎辍学流的风潮也还没有席卷国产青春电影的半边天。
没有人知道这样一个籍籍无名的导演会拍出什么样的东西,也没人知道这样大胆的题材究竟能不能上映。
当时傅星徽还没有自己的经纪人,Pluto组合因为基本赚不到钱,被交给了一位无比繁忙的老经纪人随手代管着。
他没有给傅星徽太多的耐心,只是直白地告诉他,公司不养闲人,Pluto组合的合约快到期了,会不会续约,要看他们能提供多大的价值。
所以傅星徽去了。
他没有资格去想自己光明或者灰暗的未来,就像他的经纪人说的那样,要么拍,要么滚。
不止他滚,整个组合都得一起滚。
他要养家,他组合里的弟弟们要养活自己,他们都不能失去工作。
然而就是这样一部听起来荒唐不着调的电影,却在十年前,掀起了一阵谁也没想到的轩然大波。
片中青涩懵懂的男孩对性取向和自我认知的探索,相处时的暧昧和隐忍,伸出又收回的手,藏在心里不敢宣之于口的年少心事,像一碗解腻的清粥小菜,无一不牵动着观众的心。
所以电影火了。
年少的傅星徽和纪朗也因此被顶上了风口浪尖,招致了很多议论。
当初为了保证片子里绝对的少年感和不出戏,贾导定角选的全部是十几岁的年轻演员。
他们的确在电影里完美呈现出了那种青涩感,可尚不够成熟的他们也更容易被外界的声音影响。
其实那段过往中很多琐碎的细节,傅星徽已经记得不太清楚了。
漫长的时间足够让人忘记很多事情,而让人感到不愉快的回忆,更是脑细胞做垃圾清理时的首选。
他只记得,电影上映那一年的八月三十一号,全国中小学生开学的前一天,是他最后一次见到纪朗。
后来,他从别人那里听说纪朗考上了A大,再后来,大学毕业的纪朗签了经纪公司又回了娱乐圈,再再后来,就是今天,他们又见面了。
傅星徽压下心头那点情绪,低头看了一眼两人交握的手。
纪朗握得很紧,把他的手指都捏白了。
“把拖鞋换了。”他跟纪朗说。
纪朗一直低着头,闻言下巴磕着胸口又点了点,用脚蹬开了白球鞋,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踩进了一双和傅星徽同样颜色的绿拖鞋,始终没撒手。
傅星徽叹了口气,用空出来的那只手摸出副墨镜给他戴上,又把人卫衣帽子扯了扯,帮他遮了遮脸,然后直接把人牵去了浴室。
纪朗也没吭声,跟着他一路走到洗手台前才缓缓松开了手,放下墨镜开始洗脸。
傅星徽抱着肘站在他旁边看着他的动作,两人谁都没有开口。
不说话也好。
傅星徽想。
或许他和纪朗都需要一点时间来接受这个事实:
在他们共同参演的电影《盛年》上映十年后,毫无预兆地,他们又见面了。
€€€€以娱乐圈两位当红演员的身份。
和十年前他们的第一次见面截然相反,那时候他们初次相识,却有着无数的话要说。
如今他们之间隔着漫长而丰富的过往,却不知道话该从何说起。
过了很久之后,傅星徽才温声道:“怎么看到我就哭,你这些年过得不好?有人欺负你?”
“我挺好的。”纪朗的双手捂着脸,声音闷闷的。
傅星徽揉了揉被他捏疼的手,闻言点了点头,“那就好。”
“哥,”纪朗的声音从指缝里漏出来,有些哑,“你长高了。”
傅星徽愣了愣,很轻地笑了一声,“谢谢,你也长高了。”
纪朗继续道:“……也瘦了。”
听见这句,傅星徽的脸上带上了点无奈,“你是没别的可夸了吗?”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傅星徽看了他一眼,笑道:“你热吗?”
青年的绿色卫衣外面套着一件米白色的羽绒马甲,屋里暖气开的足,傅星徽看纪朗的后颈都冒出了汗。
“好像有一点。”
他有些手忙脚乱地擦干手,刚把外套脱下来,傅星徽就顺手接了过去。
“哥,你€€€€”
“我给你拿下去,你等会儿洗好了过来拿吧。”
傅星徽抱着他的羽绒服往外走,意料之中的,纪朗也没再继续那些多少有些尴尬的寒暄。
他坐回客厅的沙发上,心不在焉地翻着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