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间是船长宽敞豪华的办公室,此刻,这里略显拥挤。
七八个警务站在两旁,白靖和关廿坐在会客沙发上,沙发另一边坐着颓败的曲长东,他整个人佝偻的很小,头几乎要埋进膝盖里。
周老轨心里“咯噔”一声……
他转头看向坐在白靖办公椅上的中年人,对方冲他假笑了一下:“周老轨,坐吧。”
“这是……”
“哦,自我介绍一下,我们是新加坡海事法院的。”他指了指桌上的一叠文件:“麻烦周老轨看一下这个。”
周老轨压下心中慌乱,面上镇定的走上前去拿起来一看,白色A4纸的封面明明白白的写着几个大字:《船舶污染事故报告书》。
翻看里面,发现报告里详细记录了秀山号半年来的污水产生及处理记录,同时根据集控数据分析演算出排出污水和废油的时间,地点以及平方数等,详实到令人发指。
周老轨暗自心惊,直到现在他终于知道关廿为什么被人背地里称作怪物了……
但事情不是他亲手干的,他不能认。
于是,周老轨一脸震惊的看向曲长东:“老曲……你,你怎么这么大胆子!”
曲长东终于抬了抬头,那双毫无斗志的眼神里,分明写着“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几个大字,让他差点连演下去的兴致都没了。
“检查官,没想到秀山号居然会发生这种事情!我在这条船上时间不长,这条船上污水处理据说一直是他们二管负责,我这临时代班的就没太插手,谁知道……唉!也怪我疏忽,我也是头一次遇到啊,我们公司管理严格,从来没有……”
“行了行了……”白靖终是不耐烦打断了他:“别墨迹了,新加坡废油接收站跟你合伙昧公司钱的,公司里给你打掩护的,一个没跑,你也别演戏了,老子都替你臊得慌。”
关廿嘴角微不可察的抽了抽,他垂眼盯着自己二郎腿翘起的脚尖。
人为什么总爱说谎呢?他想。
曲长东如果不是喝多了酒,也不会一进来就一股脑儿交代了个干干净净。
周老轨假话说的如此逼真,如果不是心知肚明,也确实难以分辨。
小时候他的父母也是,嘴上说为了他,却一心扑在工作上对他不闻不问。
长大后说心疼他,却在离婚时为了甩掉他这个包袱互相推诿扯皮,口出恶言。
还有宋九原。
那些话明明是真的,他却让自己别当真。明明没有和文相谈恋爱,却又让自己当真。
人心复杂……
还是白靖简单。
这边,周老轨方寸大乱之际,又有几艘拖轮过来,还带来了引水和几名其他部门的人。
伊万和大副在引水员颐指气使的命令声中,黑着脸将秀山号驶向港口泊位。
这件事跟甲板部关系不大,水手们例行问话之后就被要求收拾行李下船,公司为他们订了酒店,后续登船事宜另行通知。
路上,宋九原一言不发的看着车窗外,街道灯火静谧,城市干净繁华,车上人太多,他怕自己一张口就泄露出过于激动地情绪。
他一边担心关廿的情况,一边焦灼的想要再次确认那人的意思,这段时间压抑的渴望像突然爆发的山洪,势不可挡的冲击着他的大脑和心脏,其他水手嘈嘈嚷嚷的惊讶讨论声完全盖不住他血液流动的声音。
水头儿坐在旁边,跟过道另一边的大副几人八卦着船上的事儿,众人在接受过盘问后也都意识到出事儿了,随后纷纷给公司里认识的人打电话询问,最终了解了个大概的来龙去脉。
原来,公司在接收到消息之后也商量了两天,有人认为这件事完全可以默不作声的遮掩过去,没必要找麻烦,也就是他们这种大公司管理严格,一些国家以及小公司偷偷搞舱底倾倒的屡见不鲜,但高层最终决定严肃处理,主动报告实情。
车厢里的人都很亢奋,有的骂周老轨不讲公德害人害己,有的说关廿严格刻板,没有人情味儿。
“这你们就错了……”大副撇着嘴角一脸感慨:“据说,前些天,老曲的账户神不知鬼不觉的进了一笔钱,但是船上没信号,老曲估计现在也不知道,你们猜有多少?整整一百万!你们知道是哪里来的?”
水头儿:“操,你这话说的也只能往关老轨身上猜了啊!可这关老轨能是这种热心肠的人?开玩笑呢!”
“就是,真的假的啊?我也不信。我宁愿相信那是周老轨扣下的处理废油的钱。”三副接话。
大副摇头笑笑,他得意道:“哎,可他还就是真的!白船长给公司打报告,说关老轨要给老曲一百万,让公司先垫着,在船上没法转账,还说这是给他媳妇治病用的,白船长提出其中的三十万由他出,没办法,老轨都慷慨解囊了,他一船之长不表态不行啊,不过人船长的钱也得给儿子留着的,所以关老轨相当于出了70万!”
“啧……有钱任性!关老轨这人还真是难以琢磨,不过他就跟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一样,无牵无挂,无欲无求,留着钱也没用。”
“这老曲也是的,他要是开口大伙能不帮他凑凑吗?分那么点脏够干嘛的?”
“马后炮!那你怎么早不说?”
“他不提我说什么?”
……
大伙还在叨叨,盯着窗外的宋九原心里说不出来的滋味。
这么想有些自作多情了,但是关廿的一掷千金,会不会就是因为自己那天同情老曲的一句感慨啊?
当时关廿问过治病需要多少钱,宋九原只当闲聊。
关廿,不愧是他完美无瑕惜字如金的心上人!
他的每句话,每个字,那都是沉甸甸的感情啊……还有钱。
宋九原缓缓吐出口气。
跟关廿分开的第四个小时,想他,想他,想他……
第61章 贺礼
“喂!”
文相的手从后座伸过来,他揪了揪宋九原鬓角的一绺头发:“想什么呢?发一路呆了。”
宋九原转过头欲言又止。
他的眼睛因为睁了太久而水汽迷离,看的文相几乎要起鸡皮疙瘩了。
“操,别勾引老子啊。”文相低声警告,他凑近了些悄悄问:“在担心老轨啊?”
宋九原声音沙哑:“有点儿,文相,我胳膊好像还有点出血,待会儿到酒店,你帮我重新包一下行吗?”
“……”文相暂时收起八卦之心:“成,那还得去找个药店吧?”
“不用,绷带我有。”宋九原说。
旁边水头儿听了一耳朵,他转过脸皱眉道:“你又受伤了?”
没等宋九原回答,水头儿就扒拉开他的怀里抱着的一包衣服,果然看到里面胳膊上洇着血的绷带。
“操!咋弄的啊?”
其他人也好奇凑过来看,七嘴八舌的询问。宋九原摆摆手:“没事没事,晚上不小心划了一道,不严重,本来都不流血了,后来下船拎箱子抱东西可能又裂开了。”
“你不早说,大伙儿都能帮你拿东西啊!”水头儿责怪道。
“文相然哥他们都帮我拿了,主要还是我东西太多……”
“行吧,回去看看吧别发炎了。”
“哎。”宋九原应声。
……
20分钟后,一行人乌泱泱的进到酒店,闹哄哄的办理入住,直到刷卡进房间,宋九原才终于有了回到陆地的真实感。
他闭上眼睛感受了一下,竟然还有点晃悠悠的错觉,宋九原赶紧睁开眼,看着窗外岿然不动的高楼树影,大脑这才恢复如常。
这操蛋的错乱感……
以后休假能不能让关廿陪自己一起啊?关廿不愿意下船,莫非自己也要常年不休的待在船上吗……
宋九原有些头疼,但又很快释然。
爱情价更高,那都不是事儿!
唯一需要纠结的是自己出尔反尔怎么跟白船长交代,以及往后要怎样瞒过众人的眼睛……
宋九原从过分悲观到过分乐观之间的转换总共都没用了一刻钟,这会儿他连行李都懒得收拾,满脑子都是对未来的展望,直到房门被敲响。
文相拎着宋九原的吉他和一大袋子东西,进门就吐槽:“你这才上船一个夏天,东西怎么这么多啊?赵欣然那儿是不是还有?挣得钱够花吗你!”
宋九原伸出头朝走廊左右看了看,没人,他像个地下工作者一样谨慎的关上房门,拉着文相往里走了几步:“相哥!我有事儿跟你说!”
文相勾唇睨了他一眼:“憋不住了?”宋九原瞪大眼睛:“你……你知道?”
文相放下手里的东西:“老轨拉你进屋的时候我就看明白了。”
宋九原惊了:“你看明白什么了?”
“明白你就是个傻子。”文相倒在酒店弹力十足的大床上,感慨:“还是地上好啊!”
宋九原扯着文相胳膊把人拉起来,他双眼放光:“靠,你看出来了是吗?关老轨有可能也喜欢我?对吧!”
“是是是……”文相失笑:“我说你平时机灵聪明又自信,怎么到关老轨这里就萎了呢?”
宋九原撇撇嘴:“还不是因为表白那晚他反应太像恐同了,我当时都以为他把我丢在房间自己跑出去吐了……”
文相脑补了一下,不禁乐出声来。
这也太乌龙了。
但是关廿为什么会跑了?这也不合情理啊!
不管怎么说,如今柳暗花明又一村,文相也是确实替宋九原开心。
“行了,冷静一下,待会儿给小张发个信息打听着点儿情况,等他们来酒店了你再去找关老轨谈谈。”他也没忘了正事儿:“绷带在哪儿,先把胳膊重新包扎一下。”
“哦,对……你一说我又觉得疼了,在皮箱里。”宋九原起身去拿来关廿的医疗包,伤口和绷带有些地方黏住了,不太好弄下来,只得去卫生间用水泡开,然后在文相的帮助下慢慢把绷带拿下来。
伤口裂开还在渗血,周围也有些发红。
文相皱眉按吸着上面的水珠:“操,会不会发炎啊?你这口子太不齐整了,这样不好合上,我看还是去买些拉合绷带吧,不然以后得留疤。”
“嘶……”宋九原龇牙咧嘴:“轻点,疤就疤吧,这将是我为爱牺牲的勋章。”
文相翻了个白眼:“白痴!今晚那老曲要是拿个刀子,你是不是也要冲上去挡刀啊?”
“应该是,我哪有时间反应他拿的是什么?”宋九原扬起唇角,想到今晚关廿的质问八成是有些醋意的,他看了看文相又补充道:“如果换成是你,我大概率也会这么做。”
文相挑挑眉,抬头看了他一眼。
宋九原接着说:“其实只要关系比较近的,然哥啊,水头儿,二副,白船长……我可能都会条件反射冲上去的,我经常行动比脑子快。”
文相嗤声:“操,老子刚想感动一下!我先给你简单包扎,胳膊别乱动,我出去找找附近有没有药店。”
宋九原感动:“相哥,你人可真好!”
“麻烦精!”文相没好气儿的将用剩的绷带丢他脑袋上:“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