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靖走出驾驶台,看到外面杵着的几个年轻人,深深的叹了口气,他轻咳一声:“小伙子们……”
“铃铃铃……”
电话铃声突兀的响起,刚还丧眉耷眼的几人蓦的精神一震,伊万几乎是从地上弹起来冲进驾驶室──
他的手按上电话,怔怔的不敢接起来。白靖把人推开,拿起电话按下免提……
“喂,船长吗?”
“我是白靖……老杜?”
“对,是我,船上现在什么情况?公司明天会派人去给船员做做心理疏导,回国后全员带薪休假,我现在正在调换班人手呢……”
“你他妈打这个线干嘛?我们还等着医院消息呢!换内线!”白靖气结。
“等等,就一句话了€€€€医院有消息立刻告诉我啊,我这等着通知家属呢,要是人没死明天带他家属一起去,要是死了……”
白靖“咔哒”一声挂了电话,沉着脸不说话。
“死”这个字像一把利刃般,戳破了每个人心中那道不敢碰触的防线,宋九原眼圈瞬间通红,朱伟转过身去抓着赵欣然僵硬的胳膊低下头,伊万脸色惨白,就那么盯着白靖看。
“不会!”白靖说。
电话信号灯亮起,还没来得及响铃就被白靖接起来:“喂!”
“哎,船长吗?”是代理。
“是我是我,我们船员怎么样了?”
伊万夺过电话重新按下免提€€€€
“刚送进手术室,哎呦,我这一下午慌死了……”
“人怎么样!”白靖喊。
“还不知道呢,这不又拍片子又会诊的,那几个医生研究半天手术方案,现在刚进手术室,还没脱离危险呢。我这没办法被迫签了那个什么同意书,左后肋股断了六根,好在没伤到脊椎,不然活下来也瘫了。”代理喋喋不休:“现在就是内脏损伤不确定具体严重到什么程度,得开胸。真是悬啊,有一根断骨尖就离胸膜两毫米,这抬上抬下的幸亏没戳进去,我这就把片子给你发过去,你看看就知道多悬了……对了,下船申请明早就批下来了,我待会儿回去签字,你派个闲人跟我一起回医院帮帮忙,只要一个啊,带上他的所有证件,衣服也收拾几件带过来吧,万一活下来了呢……”
“我!”伊万哀求的看着白靖:“让我去……求你了。”
白靖有些为难,高级海员刚靠港都有自己的事情要负责,他本想派个水手去,但看着伊万的眼神他又有些没法拒绝,最后还是点了头:“行吧……”
代理挂了电话,驾驶台一片寂静。
文相还活着……
白靖手搭上伊万肩膀:“不要太有负罪感,这不是你造成的,把活儿跟三副交代一下,手机带好,明天他家人来了也就用不着你了,尽快回来。”
伊万垂下眼睛没说话。
白靖冲旁边愣神的几人吩咐:“去文相房间收拾东西吧,让二副带去。”
赵欣然紧张道:“船长,小鬼子医生会不会因为文相是中国人,故意不好好治啊?”
“胡扯!”白靖没好气的白了他一眼:“以为谁都跟你一样!别多想,能撑到现在肯定没事儿的,都回去吧,去吃点饭晚上好好休息。”
担心无用,众人也只能在心里不住地祈祷。
伊万是晚上十一点下的船,宋九原几人目送代理的车离开码头,看着东京湾灯火辉煌的夜景,想象不出为文相亮着的手术灯下是怎样一番光景……
关廿坐在沙发上翻看着一叠资料,茶几上放着两个橘子和一杯牛奶,当他不知道第几次看向墙上的钟表时,宋九原终于挟裹着一身凉气进来。
“哥。”宋九原哑着嗓子叫了一声。
关廿站起身,端着牛奶走过去,他把杯子塞到宋九原手里,连同那双冰凉斑驳的手一起捂着。
“热的?”宋九原有些意外。
“嗯。”
他热了好多遍。
宋九原吸吸鼻子,捧起杯子把牛奶喝光:“哥你吃饭了吗?”
关廿点点头,抬手用指腹抹去他唇边的一点奶迹。
“到床上暖暖吧。”他说。
宋九原放下杯子,把手伸到关廿肋侧将人紧紧抱住,半晌才小声说:“我从下午就一直想要抱抱你。”
关廿拍拍他的后背:“没事的九原,这次……”
他没再说下去,因为他根本没有更新鲜的说辞。
宋九原抬起脸扯出一个难看的笑:“还是意外。”
关廿:“……”
“我知道。”宋九原又把头埋进关廿肩窝喃喃低语:“可这意外也太多了……”
两人都没说话,就这么抱了很久,直到宋九原身上的冷意驱散,他试探着开口:“哥,这次,我们一起休假吧?”
关廿沉默几秒,问道:“你想休多久?”
“我听你的。”宋九原亲了亲关廿侧脸:“后天就是小年了,我们回国应该能赶上元宵节,可以去看花灯,猜灯谜能得奖品,我猜谜特别厉害。哥,相哥手术完了不知道要多久才能回国,他本来就打算这趟回去就不上船了。”
关廿带他走到床边:“先休息吧,明天再说。”
两人熄了灯,和衣躺在床上。
港口其他泊位时不时传来机械声,只有天赐号上安安静静。
不知过了多久,大概凌晨一两点,生活区传来一阵凄厉的干嚎€€€€
“船上有鬼!……老子要下船!老子不干了!他妈死过人的破船,老子不想死!老子要下去……”
第91章 一个顶一百
宋九原和关廿本来就都没睡着,这会儿同时坐起身,楼道陆续传来嘈杂的声音,伴随着喊叫的回声,让整个楼里忽然热闹起来。
宋九原听出来了,这是在罗津嚷嚷着要跳海的那个机工的声音,他慌张的想要起身……
“没事。”关廿按住他胳膊:“我去看看。”
宋九原赶紧拉住关廿的手,支吾道:“我害怕!”
关廿无奈的看着他:“没有鬼的。”
宋九原瘪着嘴,没说话。
关廿:“……睡吧,我不出去。”
“可是……”
“明天公司的人就来了,不会有事的。”
关廿拉着他躺下,两人静静地听着外面各种动静,机工刚才做了噩梦,黄老轨连骂带哄把人带自己屋里睡了。
黑暗中,宋九原使劲儿往关廿身上贴了贴:“哥,二副为什么还没消息啊……”
“……”
“哥,你愿意回陆地生活吗?”宋九原声音很小,怕关廿听到,又怕他听不到。
他终于还是问出了口。
关廿呼吸微窒,他忽然有点后悔,如果当初他不揭发舱底倾倒的事,现在宋九原是不是就不会心心念念的想要离开?
“哥,我以前有点理想主义,我曾经无数次的设想过自己的未来,想和喜欢的人在海滨城市买一个房子,度过余生。那时候我以为我喜欢大海,所以在不被家人接纳的时候,我选择航海这条路。可当了海员才知道,我喜欢的,其实不过是海边罢了。”
半晌,关廿终于开口:“你要离开我。”
像在陈述一个事实。
宋九原心里一惊,他慌忙辩解:“不是!我没有,我……我是有点想下船,可我不是想离开你,我想和你一起……”
宋九原睁大眼睛,仔细查看关廿的神色,却只看到一片淡漠。
“哥……我,其实也没有很想下船。”宋九原改口,他有些懊恼,他忘了关廿是在几次确认他不会下船才接受他的……
关廿没再说什么,抬手将他拥的更紧了些。
宋九原稍稍安心,然而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他的心再度被焦虑填满。
文相到底怎么样了……
凌晨五点,伊万那边终于传来消息:手术顺利,现在正在观察。
宋九原放下手机,心里的大石头总算落地,他下巴垫在关廿肩头,忍了好久的眼泪悄悄滑落,为文相,为伊万,也为他那摇摇欲坠差一点崩塌的信念。
早晨船上开始装货,吊机把一卷一卷的精钢装进舱里,船员们都有些没精打采,但工作也算恢复了正常的节奏。
第一天装货船上活很多,加上各种设备工具换新,船员们都不能擅自离船。
宋九原拉着牵引绳协助调整钢卷落地位置,他时不时摸出手机看一眼,伊万只在文相被推出手术室的时候匆匆看了一眼,还没看清呼吸器下文相的脸,病床就被推进了无菌室,到现在依然在走廊焦灼的等待着。
下午,公司派来的心理健康顾问到船,这就意味着文相家人也已经抵达医院。无论如何,这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
青春组的小群里时不时响一声,都在跟伊打探消息,直到晚上伊万才回:人还没醒,情况稳定。
在港装货的几天,为了避免再发生什么事故,船员只被允许下地玩了两天,而且是在代理和心里顾问的陪同下,去了一些比较有名的风景名胜区。
白靖和关廿照例留在船上,宋九原期期艾艾的眼神没能打动关廿坚决的心,他想去医院看文相也被无情拒绝,先不说医院已经有文相家人看护,就他们二副,被三番五次勒令回船都以各种借口一拖再拖,要是再来几个不服从指挥的那还了得……
所以宋九原这趟玩的很不开心,就是机械的跟着大部队到处溜腿儿。虽然没能去歌舞伎町浪上一把,但船员们的状态也逐渐好了起来,赵欣然对“报仇”也不那么执着了,用他的话说,文相救过来了,以后只在网上骂骂得了,不值得动用他的真枪实弹。
公司给白靖和关廿安排了下个月的船,是跑欧洲定线双岛式集装箱船,新船很豪华,也很先进,并且天赐号的船员想休假的就休假,愿意继续工作的休整几天也可以跟着换船。
宋九原当然要跟关廿一起,所以放弃了带薪长假,回国休整一周直接登船。
一周也好,能和关廿去睡一睡酒店大床也很好了……
伊万在开航前一天回来,众人迫不及待的把他堵在甲板上,问东问西,同时责怪伊万不给他们打视频电话让他们看看文相。
伊万看上去很累:“对不起,我只是没有机会,文还不能说太多话,而且,他的家人对我,有点……”他没说下去,但看他的表情大家也明白了个大概:
自己儿子为救这领导差点丢了命,看见他难免心里不痛快,自然不会有什么好脸色。
晚上,宋九原又找到伊万,仔细询问文相的具体情况,却得知了一个始料未及的消息€€€€与文相家人同来的,还有一个叫魏晓的男人。
宋九原反应半天,不确定的问:“相哥……前男友?”
伊万点头。
魏晓一开口他就听出来了,当时的情况他根本没心情吃醋,可后来的几天,他就看着这个魏晓以文相挚友的身份,贴身照顾着病床上的人,和文相的父母像一家人一样相处,而他,舍不得离开也不放心,留下又只是个不受欢迎的外人,别提多糟心了。
“原,是不是在文心里,我过去所有的情人都会让他这么难过……”伊万神情落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