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这句,秦煜先走出房间,时初在后面看着他的背影,很用力地咬了下舌尖,跟着出去。
爷爷的情况确实有所好转,病床边的护士看见他们也没掩饰脸上的欣喜神色,“之前很多这个病的患者,能恢复过来的很少,但从昨晚开始我们就注意到这位病人一些身体数据有所好转,当时我们就说老人家今天一定能醒过来!”
秦煜向护士道了谢,看着病床上的人喊了声爷爷。
爷爷还戴着氧气面罩,没法说话,只是笑着点了点头,又把手抬起来指着秦煜后面的时初,要他上前。
等他过来了,爷爷牵着他,把他的手和秦煜的放在一起,从口型依稀能看出来爷爷说了句“好好在一起。”
秦煜神态自若,时初却在手背传来曾经无比熟悉的温度时陡然一颤,差点儿缩回来。
仪器滴滴答答的响着,心电图曲线彰显逐渐鲜活起来的生命,清晨六点,晨曦与鸟鸣预告着新一天的来临,一切都是新的开始,一切都在稳中向好。
如果不是清晰地意识到此时此刻他们在一位病人前演戏这个事实的话。
时初真心实意为爷爷的好转感到开心,但与此同时,心中却还是有一块儿被挖空,并且不仅没有向他以为的那样随着时间逐渐愈合,反而如同流沙愈发扩大。
如果没有来到这里,或者没有被爷爷冠以这样的期望,那么也许还能不去想这件事。可一旦由不知情的人装饰美丽的鲜花,背后不堪的事实就更加刺目。
并且,时初会再清楚不过地意识到,这一切的美好愿景,都不会再有机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病人刚醒,还不能探视太久。两人出去后,秦煜被医生叫走,时初又回到等待区,刚坐下没几分钟,就看见赶来的秦煜父母。
他还心有余悸,很怕秦母又上前来和他说些什么,可很快他就感觉到气氛不对。
秦母看到他时脚步短暂地顿了一下,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之后朝他扬起了一个弧度适合的微笑€€€€其中礼貌成分居多,比起昨天,少了些什么。
这个“什么”,时初说不出具体,反正大概就是面对家人和外人,总会有那么些不同。
时初想起昨天在电梯中秦煜父亲看他的那一眼,心中已然明了。
看来秦煜的父母还是知道了,对于他们来讲,自己此刻应该已经从“儿子的什么人”变成了“不相干的什么人”。
于是时初也站起来,回以同样的微笑€€€€这对他来说没有难度,毕竟从来都是这样。
第32章
秦煜的爷爷在下午转入了普通病房,很多人带着果篮礼品在里面看望,一待就是一下午。
秦煜忙得团团转,没时间管时初,他就坐在病房外的蓝色长椅上,隔着病房门上的玻璃窗沉默地看着里面的人群。
赵易安也在其中,一边帮着秦煜端茶倒水,一边拿过看望的人手中的东西寻找合适的地方放置。
仅仅一门之隔,却像隔着两个世界。
时初握着手机不停翻转,他发消息给时静提醒她不常在家的话要记得关掉天然气阀门,然而这条消息如同以往的任何一条一样,投入湖中就没有涟漪。
微信中的最新一条消息还是初四晚上老杨发给他的图片,向他抱怨自己连续吃了四天年夜饭剩菜,人都要吃馊了。
那条消息还没回复,时初点进聊天框,先是发了句“回来找我,请你吃别的”,之后手指在聊天页面上犹豫许久,打出一串字。
€€€€我以后要是生病了,是不是没一个人来看啊?
打完字,想到大过年的,说这种话未免不太好听,他倒是无所谓,但不想让老杨觉得什么。
于是他把字一个个删掉,又换了句话。
€€€€做手术前得家属签同意书,我想了下,到时候得自己提前准备张纸条,说没家属管,随意处置,出事自己负责。
想了想,删掉句号,在后面又加上一句“你说这是不是很酷啊哈哈。”
这条消息也还是没发出去,发现这与上一条没什么差别不说,主要还是打完字就觉得矫情得紧,三年级的小朋友都不见得还会写这种酸的一拧就能出水的文字。
时初最后几乎是羞愤地将打字框中的字一个个删掉,简洁明了地打了句“方便来点豆沙照片不,想猫了”,才如释重负般点击发送键。
这个点老杨估计又去哪个亲戚家吃年夜剩饭了,时初也没指望他回消息,锁上屏把手机扔回兜里,起身去楼外转一转。
等绕着医院里的小花园溜达了一圈回来,病房里的人也少了一大半。
赵易安不知道去哪了,透过病房门上的玻璃,只能看见秦煜一家人在里面说些什么。
时间有点晚,再不走就赶不上最后一班回去的高铁了。时初走近病房,轻轻敲了敲门。
里面的人似乎没有听见,时初犹豫了一下,手搭在门把上,还没动作,就听见从里面传来秦母的声音。
“没事,儿子,有什么事你要及时和爸爸妈妈讲,不要什么都憋在心里。你不和我们讲,我们怎么知道,怎么去帮你,安慰你呢?”
秦煜的父亲也在一旁说:“你妈妈说得对,不管怎么说,我们永远都在你背后,你不用怕我们担心,你不说我们才担心。”
门把上的手又松开,时初叹了口气。
一家人温馨和谐的场面,还是不要去打扰了吧。
他今天早晨有了些莫名其妙的冲动,后来这些冲动又不知道在哪一个瞬间被磨平,可能是在秦母朝他投来礼貌笑容的瞬间,可能是在秦煜家亲戚一个个挤进病房看望的间隙,也可能是在刚才看见一家人温馨场面的同时。
总之,时初现在觉得有些疲累,所有人在得知他和秦煜分手消息时,无不说一句挺好,既然大家都这么认为,那就真的是挺好。
秦煜本来就应该过这样的生活,家人宠爱,爱人呵护,好友兄弟一大群...总之和他在一起,看起来确实像是平坦路途中出现的一道坎坷。
时初甚至笑了下€€€€他想起赵易安说他不吃亏的话,仔细一想确实很有道理,他原本的人生规划中本来就没有和秦煜这样的人在一起这一条,大学时秦煜不知道究竟看上他哪一点,才让他的人生和秦煜有了不短的相交。
和这么好的人在一起那么久,他赚死了。
究竟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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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再没什么留下的理由了,秦煜说要送他回去,他也没拒绝。
秦煜的父母送他们到医院门口,临别时秦母表情有些惋惜,但还是对时初说以后有机会还是可以来阿姨家吃饭。
不过一天的时间,已经在吃饭之前加上了“有机会”这样的前提条件,几个人彼此都心知肚明,这次就纯粹是客套话了。
往停车场走去的时候,时初问:“叔叔阿姨知道了?”
“嗯。爷爷那边,我会找机会和他说。”
时初点点头,“今天晚上天气还挺好的。”
秦煜闻言抬头看,几天都没有下雪,此刻月朗星稀,风也不刺骨。
“是。”他说。
坐上车,系好安全带,一路驶上高速,时初闲聊般地,看着挡风玻璃外的公路说:“我实验室,有个很可爱的女孩儿,何叶,你还记得吧?”
“记得。”秦煜之前每一次去时初学校接他,只要碰见这个女孩子,十有八九会被她拉着问东问西。他倒是不介意在等待时初的时候和女孩儿聊几句,但她实在太活泼了,问的问题从他和时初如何相识到隐私问题,尺度越来越大,连他都招架不住。
何叶倒是没觉得什么,再见到他的时候还是照样问,秦煜哭笑不得,跟她说:“你去问你师兄啊,那什么的...体验感这种东西,你去问当事人才更准确吧。”
小姑娘就理直气壮地向他告状:“师兄怎么可能跟我说这些啊!他肯定要拿我论文写得怎么样了来威胁我,秦哥,你说一下他,别老是把论文挂口头,太伤同门感情了。”
想到这里,秦煜笑了下:“她怎么了?”
“上次我们在实验室,大家都安静做事,她正拿着个烧瓶,突然‘哎呀’一声,放下手里的东西就开始闭眼睛合掌。”时初也笑了笑,“我们以为怎么了呢,就去问她。过了会儿她才睁开眼睛说过了零点就是圣诞节,要许愿。”
时初说:“她总是能找各种各样的理由许愿,零点啦、彩虹啦、学校池塘里的锦鲤啦...总之什么都能成为她许愿前的前兆。”
秦煜握着方向盘,问:“然后呢?”
“我之前一直觉得这什么啊,太迷信了。但是三十那天晚上我看到零点的第一簇烟花,就想,不然我也试试许愿好了。”
后面的车一辆辆超过他们,秦煜也不急,如果忽略他们分手这件事,那么此时与以往许多次行车时路上的闲谈没什么两样。
“可是我想了半天,都不知道要许什么愿。发SCI、得奖、顺利毕业...你知道,和学术有关的事情,一旦沾上点儿唯心,就显得很滑稽。本来科学就是唯物的。”
“这就是你以前从来不在考前转发锦鲤的原因?”前后都没车,秦煜转头看了时初一眼,话里甚至带了点笑意,“那时候我们都说这就是学霸的自信。”
时初有点不好意思:“是这个原因,倒不是因为自信。我那时候虽说不担心挂科,但还是很在意能不能拿九十分以上的。”
“‘很在意能不能拿九十分以上’,学霸,得亏这话你没在赵易安面前说,大学的时候他天天说你表面低调,实则炫耀。每次都能刺中他这个学渣脆弱的内心。”
两个人笑了一通,等“学霸”这个久违的称呼在时初心中激起的浪花平复下去一些之后,他才继续说:
“后来烟花快消失了,我一时着急,就没再想那么多,直接许了愿,等许完才反应过来我心里想的愿望是什么。原来我不是不知道要许什么愿,而是愿望太少,就这一条真正想实现的。”
“我说,我想秦煜平安顺遂,永远开心。”
身陷囹圄的人往往瞻前顾后,害怕一步走错产生的连锁效应就会导致沉重的后果。但一旦脱离困境,人们再回首,就会发现很多事情没有当初想的那么严重。
时初小学时因为某次测验低于九十分而不敢回家,在门口徘徊大半夜,甚至想好了以后去什么地方打工。但上了初中后他就发现,小学时的一次测验并不能决定什么,人生不止有那一场考试。
他和秦煜在一起时,总是担心自己暴露太多情绪而处于下风,但现在说出来了,他发现好像也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难,他好像并不会因为自己一次袒露的表达就立马在感情中处于劣势。
然而时间重来,他依然会在小学那场测验后不敢回家。如果不是分手的事实在前,他也依然不敢像现在这样把话说出来。
天气确实很好,连云都看不见,月亮皎洁明亮地垂挂在夜幕中,柔和的光笼罩大地所有事物。
车内陷入安静,这次时初没感觉忐忑和不安,他只是往座椅里靠了靠,等那句话说出口前加快的心跳平缓下来后,在开着暖气的车内享受最后一点儿和秦煜共处的时光。
高速旁的路牌上,目的地的公里数越来越短,在过了入城的收费站后,时初重新在车内听见秦煜的声音。
他说,爷爷的事情很感谢你,算我欠你一个人情。以后你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可以找我。
他还说,前段时间在老杨的朋友圈里看见了豆沙,小家伙被养的不错,如果你没有其他安排,就还是把豆沙放在老杨那里吧,他本来也喜欢猫。
时初也说,现在才想起来都没有和你父母说一声新年快乐,挺不应该的,你回去了代我说一声吧。赵易安也是,刚才不知道去哪了,我走也没和他说,你到时候还是讲一下好了。
还有,你应酬时喝酒是实在没办法,回家了就别再喝了...不管因为什么,真的对身体很不好。烟也是,一时戒不了的话先换电子烟,慢慢戒。
......
都是些交代性的话语,与上次咖啡厅的见面相比,两个人都少了很多仓促与不甘。
这么久了,这一刻才应该是他们真正宣告分开的时刻,双方心平气和,看起来甚至还能做朋友。
虽然对于时初来讲并不可能,秦煜也没有这样的爱好。
车直接开到时初租住的楼下,熄了火,一时之间谁都没有动作。
等有其他车要停在楼下,按响喇叭,时初才解开安全带,推开车门。
“时初,”秦煜在背后叫他,“事情过去就过去了,以后你好好做你想做的事,成为你想成为的人。”
时初已经下了车,站在路边朝后面的车抱歉地招了下手,又回过头来凝视着车里的人。
“好”,他说。
秦煜发动车辆,朝他笑了笑:“我也努力实现你的愿望。”
曾经坐过无数次的,熟悉的车辆拐了个弯,驶出小区,汇入金黄车流,转眼就消失不见。
时初每天都会和数不清的人擦肩而过,连相貌都记不清就各自奔赴自己的生活,再也不见。如果没有这几年,没有当初路过球场时的那一眼,那么这与每天和他擦肩的陌生人不会有什么区别。
但回到最开始,偏偏他在那天选择了那一条路,偏偏在经过球场时往其中看了一眼。他是个彻头彻尾的唯物主义者,此刻却不得不感叹命运的神奇。两条线在那时相交,又在此刻相背而行,以后他和秦煜不会再有关系。
时初站在原地,盯着车辆消失的那一点,很久之后才收回视线转身往楼上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