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即使当下像有八个装修队同时在他脑子里搞装修,他也没想休息€€€€他得趁热打铁,回去把与自己专利有关的资料全部准备好。
秦煜看他这样,刚想劝一劝,就听他沙哑地开口问:“你以前,也是这样的?”
世界上没有真正的感同身受,除非自己也切身体会一遭。
时初觉得自己真是在象牙塔里待久了,从前秦煜应酬完回家,他手上能顺畅地倒水扶人一条龙服务,嘴上却总是不愿意跟他多说一句话。
大概是向德光给他留下的阴影,他烦死了喝酒的人,那东西伤人伤己,就这么舍弃不掉?
等到他自己上场,坐在以饭菜酒肉为外壳的谈判桌上,才清晰地意识到,身不由已是什么滋味。
像昨晚那个情况,他怀着目的跟人家聊天,别人要他喝,他能不喝吗?
况且这才哪跟哪,时初悲观地心想,自己不过才出来一次,那秦煜这么多年,酒量还没自己好,在生意场上受了委屈回来自己还动辄不搭理他,得多难受。
其实这个念头早在写检讨书的时候就已经过了一遍,只是纸上得来终觉浅,他现在才更加深有体会。
别人都是喝醉当天情绪上头,他这是让酒精发酵了一晚上,各种后遗症方才显灵。一点点心绪的波动都被放大数倍,他心尖儿尖锐地疼了一下,然后这痛感扩散开来,连带着半边身体都又冷又麻。
大清早的,心里充沛的情感没处发泄,不一会儿就转成了愤慨。
由浅入深,时初已经将事态从秦煜迫不得已应酬上升到了对狗屁酒桌文化的怨念,开始追根溯源,思考究竟为什么会有这种糟践人的东西存在。
秦煜自然不知道他心中的想法从“喝了酒难受”一路横冲直撞到了“国家什么时候颁布法令管理糟粕文化”,只是听他问这么一句,心里蓦地软了一块儿。
其实真没时初想的那么不得了,除了刚毕业出来那年不谙世事上了几次当,后面他都能把握好自己承受范围之内的那个度€€€€毕竟遇见了什么事,都有父母作为过来人给他传授经验和兜底。
而且后来他才知道,当初自己一心想着摆脱父母单独创业,其实他爸他妈暗地里没少操心,背着他给一些领导私下打点过,也动用了不少人脉,他才得以顺风顺水有个良好的开端。也就是最近几年,他爸妈想着儿子羽翼丰满了,才真正放手。
只有时初这么傻,仗着他那个混蛋爹的酒鬼基因,不知天高地厚地跟混迹酒场的老狐狸拼酒,真当自己身体是铁打的。
秦煜俯下身靠近时初,没回答他,反而轻而迅速地在他唇边吻了一下,才说:“别想了,过来吃点早饭。”
此刻时初的思绪已经飞驰到了“论联名上信建议国家出台相关政策限制酒桌文化的可行性”上,脑中混乱的龙须酥只能处理单线进程,乍一感受到温暖柔软的触感,还惯性地将联名上信的可能通道想完。
之后,龙须酥集体爆炸,在灼人的温度之下融化成一滩黏糊糊的液体,顺着神经元流向四肢百骸。
时初话都不会说了,什么乱七八糟的怨念都没了,如何打倒糟粕文化的想法自动被丢到八百里外开。直到晕晕乎乎坐在餐桌边喝下第一口粥,才大梦初醒般活了过来,刚想说话,味蕾却抢先绊了他一下。
他又舀了一勺粥喝下去,盯着碗里的米粒看了半天,抬头问秦煜:“怎么这么好喝?”
“是吗?”秦煜也舀了勺,仔细感受了一下,不就是楼下他们最常去的那家粥店吗,这么多年味道一直没变,反正他没尝出来什么不一样。
时初将碗里的粥喝了个精光,然后和秦煜一起出了门。他要回研究所那边的住处,秦煜开车把他送过去,在楼下嘱咐要是觉得身体哪里不对劲,千万别硬撑着,及时告诉他。
时初住三楼,从这个角度抬头,能看见窗边放着的花盆。他的洋桔梗种子刚刚长出了一条颤颤巍巍的小苗,他整天呵护万分,在它面前连呼吸都不敢用力。
秦煜跟着他抬头看了看,不明所以地问:“怎么了?”
“没什么,我知道了。”时初收回视线,郑重其事点点头,然后在秦煜的注视下带着满脑袋的装修队欢快地上了楼。
酒不是白喝的,时初将专利相关资料和手续都整理好,耐心等了几天,等来了刘田伍的秘书联系自己的电话。
当天在饭桌上他就觉得有戏€€€€刘田伍灌小辈酒的坏习惯在他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但作为商人的职业修养也同样出色。
刘田伍果然看上了自己的专利。
他这个专利耗费了几乎整个学业生涯的心血,和其他一些为了加分保研奖学金随便弄的不一样,是真正经过成千上万次的实验,呕心沥血才研究出的东西。
当时在酒桌上给刘田伍说的虽然略夸张了一些,可哪个推销员不极力推销自己的商品呢,刘田伍回去想一想,自然也能沥干其中的水分,从商业角度考虑这个专利技术可能给自己带来的利益。
当然也有一定的运气成分在其中。时初当时把刘田伍控股的生物科技公司和其子公司翻来覆去研究了无数遍,再托老杨打听打听,发现他们想要扩展的领域需要更新的技术,而自己的专利恰恰和他们的新领域相关。
学习其实是一件需要长期投入才能得到回报的事情,不像有些东西能让人看见即时性的反馈。又是生物这样需要付出大量精力的学科,时初在很多实验数据错误的深夜都自暴自弃地想过€€€€干脆不读了,退学打工都行,真的读不下去了。
现在他种下去的树开始逐渐结出果实,这才感受了一把什么叫做“十年磨一剑”
挂了刘田伍秘书的电话,时初带着自己整理好的资料和手续去了约定好的地点。
这次是咖啡厅,刘田伍派了更专业的人来和时初谈合作,他松了口气,心道这下总没人爱好给别人灌咖啡了吧?
对方带了律师,看来确实是诚心。前半段谈话都很顺利,刘田伍那边的人主要看了专利材料,再问了时初一些更详细的情况,确认了各方面没什么问题。
后来就要初步确认双方意愿€€€€刘田伍那边想直接要专利所有权,所以这一阶段主要围绕转让价格协商。
时初这时候才发觉自己吃了亏,他一个人带着资料就跑过来了,单打独斗,压根不是对方律师的对手。
不过影响不大,时初的目的根本不在钱上。对方看时初还是个刚出学校的学生,利用各种理由压下价格,可时初一直不怎么吭声,那边就一点点地再涨,等看到时初神色松动时,他们都不约而同对视了一眼,以为马上成功了。
没料想时初喝了口咖啡,放下杯子,缓慢而坚定地说了几个字:“我想要股份。”
于是当天没谈下来,那边表示要回去请示刘总,双方客气地握手道别。
时初面上不显,等人走了才开闸将心底的兴奋放出来€€€€他今天才切实摸到了“知识的价值”。
都说读书人身上没有铜臭味,这样的人太少,连他们导师都一边带学生一边在外接项目赚钱。当能用知识换取金钱,谁想拒绝呢。
在专利申请下来之后,导师就告诉过时初,他要是有朝一日想将专利卖出,那必定是一笔不菲的价格。
时初当时听了,但始终没什么实感。直至今天,从对方口中说出的数字是他在当学生时都不敢想过的,以往那些在实验室的日日夜夜,崩溃过、失败过又爬起来咬牙坚持的经历才在他心中转化为了沉甸甸的重量。
时初甚至在那些人说话的间隙走了个神,心想要是有一天秦煜不想工作了,他终于也有了一点点底气说那就自己来养他。
他手指放在手机屏幕上,想给秦煜打个电话,喜悦的情绪总是第一时间就想分享给他,但又想到秦煜知道了他的打算未必会同意,划来划去还是决定八字还没一撇的事就先不提。
这么一犹豫,屏幕就被新的来电页面占满了。
时初看清了来电人,心里突兀地跳动了一下,表情瞬间褪了个干干净净。
他接通电话,那边安静了一会儿,随后时静说:“向德光找到我了。”
第78章
时初的性格和他妈是一脉相承,反正有什么事要不是到了没法收拾的地步,那是绝对不会说出来的。
向德光年初被意思性地拘留了几天,出来后依然死性不改,把手里的钱都挥霍完了,又来找时静要。
时静不给,他就说这么多年时初没尽到赡养的义务,要上法院告他,这么一来他的工作和生活肯定要受到影响。
这话他不会在时初面前说,当初时初小小年纪拿菜刀对着自己,他就知道,他儿子不喜欢被威胁,真逼急了宁愿鱼死网破。
可时静平时也不和什么人来往,如今年近半百,孩子就是她唯一的软肋。
她文化程度不高,又是家里最大的孩子,父母都觉得女孩儿上那么多学没用,于是勉强让她读完初中就出来打工,挣钱补贴家用。
向德光是她一个人在外地打工,狼狈不堪时认识的第一个对她好的人。
他会给她买漂亮衣服,会告诉她人要为自己着想,还会在生理期照顾她。最重要的是,她将上学时每年都考第一的奖状随身带着,在周围的人都对此露出讥笑表情时,只有向德光夸她聪明,只有他摇头叹气说没继续读书可惜了。
知己难寻,惺惺相惜,什么甜言蜜语都比不过一句“不读书可惜了”。更何况向德光是这样长得好看,身材高大的男人,这样的人无条件支持她,她很容易就沦陷进去。
爱情就这样来得迅速,燃得猛烈。在向德光的鼓动下,她和家里闹翻,毅然决然地和父母断绝了关系离家出走,背井离乡,跟着向德光来到了自己全然陌生的城市。
她那时候年纪小,很多事情父母没有教过她,沉浸在爱情的喜悦中,忽略了很多不起眼的细节。
例如向德光从来不给她承诺,两人起了冲突他就容易情绪失控,在她对这段感情产生犹豫的时候又下跪求饶,一边扇自己一边恳求原谅。
于是她一次又一次的心软,有一回两人吵了架,她下定决心收拾行李想要搬出去,向德光跪在她面前声泪俱下,发誓从今以后,她不用再打工挣钱,由自己来出钱,供她上高中,考大学。
这个诱惑于她而言比任何物质上的东西都更能打动人,她又一次犹豫了。
当时她刚满二十,对未来的生活充满了期冀。计划着月底就辞职,然后买书开始学习。甚至每晚睡觉前她都要幻想一番将来考上大学的情形,然而事情就是在这时候发生了变化€€€€她怀孕了。
那些年,未婚先孕简直是堪比犯罪的名头。烙在一个人、一个女人的头上就无声地附上了各种不怀好意的猜测,好像就活该被人指指点点。
她怕得要死,整个人无助又脆弱,慌乱地想要和向德光快点结婚,甚至不惜同意任何要求。向德光知道消息的那天晚上出去喝的烂醉,回来看着她,无声地笑了,他说:“好啊,那你就别想着读书了,好好在家养胎吧。”
在婚姻摇摇欲坠的那段时间里,她一度认为怀孕才是命运的拐点,是肚子里这个生命的存在毁了她本来可以得到的生活。可当时向德光还没有那么过分,她只是消沉了一段时间,很快又全心投入到即将出世的孩子身上。
没关系的,她想,至少她现在有了爱人,有了孩子,有了曾经梦寐以求的温馨家庭。
人在得不到什么的时候就喜欢自欺欺人,像那只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的狐狸,无论事实如何,反正总要找个理由让自己心里好受。
到后面,时静甚至已经遗忘了当初想要读书的强烈渴望,一直随身携带的奖状也早就不见踪影。她和当初嘲笑她读书愿望的那些人也逐渐相谈融洽,见了面各自吐槽两句自己老公不洗袜子不做家务的坏习惯,再聊一聊刚出生的孩子吃什么奶粉实惠又划算。
如果向德光没有剥去伪装的外壳,那么日子将会一直这样,没有期待也没有波澜的过下去。
然而时初三岁时,向德光第一次动手打了她。
以往他们吵架,向德光摔东西,砸墙,踢坏脚边的一切家具,她曾经还为此得意过€€€€向德光再怎么生气,也舍不得对自己动手。
可一个人若是情绪稳定,又怎么会动不动迁怒于没有生命的家具呢?她当时不懂这个道理,直到曾经落在家具上的拳头落在她身上,她才不可置信地想,向德光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变的?
第一次被打后,时静是想过离婚的。
向德光不愿意在协议书上签字,她就想起诉离婚。可她对法律一窍不通,找了当初当服务员的那家店的老板娘,想问问她有什么办法。
老板娘四十多岁,听她讲了家事,不但不支持她离婚的想法,还转过来劝她婚姻中两个人磕磕绊绊是正常的,有了孩子,就要学会多容忍一些。
她刚开始还坚持,但老板娘问她€€€€你现在没有收入,离婚了孩子肯定判给对方,你愿意吗?你和家人失去联系这么多年,离了婚孤身一人,别人怎么看你?孩子成长过程中没有爸爸或者妈妈,体会不到完整的家庭,就会像你一样连童年都没有,你想这样吗?
这些问题如同流星向她砸过来,在她离婚的想法上砸出了沉重的坑。
又是孩子,又是孩子,如果当初没有怀孕,没有生下时初,她就不会被这些绊住!
当晚她回家,向德光又如同以往每一次一样,跪下,求她、打自己、抓着她的手往自己身上扇,一遍又一遍保证下次不会了。
她闭了闭眼,收回手,看了沙发一眼,时初蜷缩在角落,不敢抬头、不敢出声、不敢流泪,只是微微发着抖。
算了,再原谅一次,她想,就算是为了孩子。
后来的事情她已经不想再回忆,一切如同默片电影,快速而无情地掠过。
向德光变本加厉,工作不顺心就借酒消愁,回来对他们母子拳脚相加。自己渐渐年老,眼角长出皱纹,日复一日洗衣做饭扫地,生活只有灶台和孩子,偶尔出门晾衣服,听见邻居围在一起讨论谁家男人养了小三,谁家孩子在学校叛逆,谁家女人三十多了还浓妆艳抹,没个正型……
向德光再一次喝醉酒,回家发了通脾气倒床就睡。凌晨三点,她看着七零八碎的家具,面目可憎的丈夫,还有半夜醒来不敢出门上厕所而硬憋着,最后憋不住尿床的五岁的儿子,心想凭什么啊,凭什么她要遭受这些?
凭什么她弟弟可以上学,她就必须辍学打工?凭什么别的姑娘从小就有漂亮裙子,她就只能穿亲戚的旧衣服?凭什么有些人生来事事如意,有些人却连最基本的体面都难以维持?世界既然如此不公,为什么不干脆来场灾难集体毁灭?
思维一旦越过某个临界点,就会如同野草疯长,如同瀑布飞垂,一发不可收拾的奔向深渊。
她看着年幼的孩子,想到是他让自己失去了读书的机会,是他阻挡自己离婚,她近乎疯狂地心想,干脆死了算了,大家一起死,死了就解放了。
时初听到妈妈喊他,又是害怕又是欣喜地小跑过来,妈妈笑着看他,用很久没有过的温柔声音说,你跟妈妈来。
他们去了厕所,时静在水盆中接满了水,让时初去看。时初听话地俯下身,下一秒,他的头就被按进水中,慌乱间不住挣扎,鼻孔口腔都流进了呛人的水流。
他先是惊慌失措,下意识地想挣脱,但小孩子力气能大到哪里去,很快,他突然意识到一个事情€€€€也许是妈妈想让他死。
这个念头让他瞬间失去了挣扎的欲望,但时静在恍惚间却听见了有人叫她。
是时初还在牙牙学语的时候,学会的第一句话,就是喊她妈妈。
她手上顿时失了力道,颓废地跌坐在地,用漠然的眼神看时初从水中抬起头来,不住咳嗽,好不容易止住了,又怯生生过来问她,妈妈,你是不是心情不好?
时静悲哀地心想,为什么你还要这样,为什么还要喊我妈妈,我一点都不喜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