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砂聆诉堂前语 第42章

他干爹的时间不多了,临了不想让他留下任何遗憾。祖传的东西沈家也有,将心比心,倘若百岁和田黄挂在拍卖行上,自己死也无法瞑目。

聂瞎子知道他的孝心,这孩子丁点年纪满肚子心思算计,但认准点什么又肯连心肺都掏出来,唇角发着抖,胸口起来又下去,气若游丝似的说:“不用了。”

他谢老天爷可怜,临了给了这么孝顺的一个儿子,还有徒弟守在身边。古来合卺杯少,保存完好雕工如此的精品更少,最终成交定是天价,他怎么能叫魏浅予为自己花这样大的钱。

魏浅予知道老头担心什么,要是聂瞎子身体还好他一定拍桌使性子骂对方见外,但现在,病床上的人垂危,他是一点脾气都使不出来。

魏浅予探身,那双干枯的不扎针和扎针的手都拉着,合在一起,用掌心捂热糙砺手背,眼睛的光又亮又柔,“干爹,买个杯子不是难事儿,祖传的东西都珍贵着,这是一个家的念想。当时不管出于什么理由弄丢了,有生之年得拿回来。”

“做爸的拿不回来,做儿子就去,咱们不分家。”

掌心被捂得滚烫,聂瞎子被他一个“儿子”一个爸叫的眼酸,旧情也被勾出来。

他爷爷跟他奶奶到死都没红过脸,他妈跟他爸到老都没说过一句重话,新婚夜,合卺酒,合卺双杯有永结同心之意。

特殊时候,他爷爷病死,他爹被打断双腿拖在牛棚里吊了一天一宿都没说出藏在哪儿,老爷子下半生再没离开轮椅,到死都没后悔。

碧玉龙凤合卺杯是他爸用双腿换的,于情于理都不能在他手里丢了,他欠魏浅予钱,欠他情,等到了阎王那里说好来世当牛做马去报答。

聂瞎子好半天压下胸口冒出来的那股激动,终于颤音说:“好。”

他把手抽出来,眼袋厚重,粗糙的眼眶通红,紧紧握着魏浅予手背,“你帮我买回来,我死后传给你,生死都是咱们家的东西,不叫别人拿去。”

心事了却,聂瞎子呼哧喘息,他的精神早就不济,坐着片刻就累,梁堂语伺候他躺下掖好被子,关了窗,拉上帘,两人一起悄没声的离开。

谁都没问杯子是怎么流落走的。

走廊上护士和医生来来往往,魏浅予带着心事出门撞上迎面来换药的车,梁堂语替他挡住,跟人家道了歉。

“师兄。”魏浅予窝在他怀里,仰起头说:“将来我一定不走在你前头。”

他信誓旦旦又坚定,还带着些许伤感,引得梁堂语发怔。周围人都忙自己的,没人注意这边,他摸了摸小孩后脑勺,知道聂瞎子病倒风如许忌辰也快到了,这孩子忍不住往心里藏事儿。

他师弟什么都好,只是思虑太多不像个年轻人。

“来日方长。”他说:“你有师兄,天塌下来我会帮你顶着。”

现在他十八,风华正茂血气方刚,不该老气横秋,被生离死别拌住脚。

魏浅予听明白了,却还是补了后半句,“我舍不得留你一个人。”

出了医院,时间还早,魏浅予去了聆染堂跟沈启明一起合计钱的事儿,二十万不是小数目,乌昌店挪不出这样大笔现金,他们得从北京调,现在还没分家,魏浅予得跟他爸开口。

梁堂语回梁园后就去厨房找五婶,叫他炖营养品,晚上好去送饭。五婶打听聂瞎子状况,听到是脊柱癌后一个劲叹气,感慨世事无常。

晚上梁堂语给聂瞎子送去小火煨软烂的鸡汤,肉被撕成细丝泡在汤里十分入味。聂瞎子勉强喝了点汤,手还发抖,得梁堂语把着勺子一口一口喂。

他吃不完,叫梁堂语吃,梁堂语装保温壶里搁在床头,想留给他半夜饿了加餐,医院灶上半夜只有煎包,他师父咽不下。

窗外天渐黑,病房里灯光朦胧,梁堂语坐在床前削苹果,薄薄一层皮贴着肉落下,卷起来花一样。

聂瞎子靠在床头,闲着没事觑他,“你这刀工挺好。”

梁堂语说:“练出来的。”

他把苹果切开剜出核,分成小块给聂瞎子递进嘴里,“以前画画,静不下心,祖父就让我削苹果,从头到尾一根皮,宽窄厚薄均匀。削了几年,心静了,握笔也有力气。”

聂瞎子没什么食欲,但雪白的苹果肉确实好看,吃了两块,梁堂语再喂,他摇头不要了。要把苹果皮削好,得有细微的控道能力和强劲腕力,收放自如。

“六枯山水一开一合都要腕力,你祖父是个聪明人。”他嗓子哑,说话声也轻,中气不足,“你的底子手艺都是他给的,我也没教过你什么。”

为人师:树人,传风骨,养心性。良玉从胚子开始雕,徒弟从小开始教。

梁堂语二十四,品性比当下绝大多数年轻人都好,出名只是早晚,这是他祖父教出来的,叫他半路捡了便宜,一直觉受梁堂语声“师父”有愧。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梁堂语说:“既然您教了我手艺,无论多少,奉养终老,伺候床头我都应该。”

手艺学多学少不是衡量该不该尽孝的方式。满乌昌这么多人,偏偏他们有这段缘分陪彼此走一遭,就该珍惜。

聂瞎子叫梁堂语伺候着躺下,他的下半身已经完全不能动了,“你走吧。”

他说:“回家去,明早再来看我。”

梁堂语怕他晚上起夜没个照应,想留在这里陪床,聂瞎子疲惫闭上眼睛,干枯手一张,根本不给开口机会,朝门口摆了下,“你待在这里受罪我心里不踏实,去吧。”

梁堂语只好出去,直接回家不放心,又买了糕饼和水果回来送给这层楼值班的小护士,叫她们晚上帮忙多照看。

夜色漆黑,无星无月,魏浅予坐在屋里发怔,他师兄不在,屋子里空落,心头沉闷也没法说。

钱已经在张罗,只剩下时间,拍卖会定在半个月后,正卡着医生给的病危边。

他不怕一掷千金,只害怕到时候这杯子会留在手里递不出去。

从医院回来的梁堂语像是提前知道他会忧心的吃不下饭一样,从老满那里捎了笼干贝豆腐丝包子回来。端着细竹编笼屉,香味儿一进门就满屋飘。

魏浅予正撒癔症,慢半拍看过去。梁堂语把包子放在面前桌上,支使他,“想吃就去拿醋碟和筷子。”

魏浅予听话的去厨房拿了东西,回来时他师兄已经将茶壶里的旧茶换了新的煮上,又是香甜的糯米普洱。

他挨着梁堂语把碗筷分好,顺便端来了五婶留在锅里尚温的鸡汤,炉子上茶水被烧的滋滋响,沉闷了一晚上的房间总算有了点声响。

包子还热,鸡汤很香,茶煮好了,梁堂语拉着他坐下,只说一句,“把饭吃饱。”

夜将过半,牵动生死的病情、价值不菲的拍卖,统统被搁置,他们一起围着炉子,吃了顿好饭。

梁堂语吃了一半,魏浅予也吃一半,喝完鸡汤又喝热茶,碗碟皆空后胃里充满了热乎气儿。

梁堂语问:“吃饱了吗?”

魏浅予说:“吃饱了。”

这饭像是被加了料,他吃饱喝足后,心里也舒坦不少。

梁堂语说:“吃饱了就好。一个人心里有烦恼,十之八九是因为没吃好。”

魏浅予把着茶杯的手指一怔,这才意识到从进门开始他师兄的一举一动都是为了安慰他。

这人嘴笨不会说,做的事儿却总能悄无声息的送到人心坎里。

第二天魏浅予起了个大早,先跟梁堂语去乌昌艺专请了假,然后一起去看拍卖会预展,沈启明这两天忙着筹钱,暂时抽不出身,况且他也没长鉴别古玩的眼,来跟不来一个样儿。

展厅里人不多,射灯从各个角度照向拍品。魏浅予和梁堂语从门口往里走,最中间展台上放着碧玉龙凤合卺杯,罩着玻璃罩,有人正站在前边贴近看。

那人身姿绰约,手里把着折扇,光看背影就知道是谁。

魏浅予跟着梁堂语驻足,一时间不知道该不该过去。

玻璃罩子擦得光亮,映出身后人影儿,彭玉€€回头,神色凝重,眉头还未来得及散开,见梁堂语和魏浅予并肩站在原地,极轻笑了下,问:“你们来也是为了这个杯子?”

梁堂语没答,魏浅予毫不客气说:“对,我看上了,我要买下来。”

彭玉€€没理会他猖狂,眼下有更重要的事儿,他紧着眉头看向面前展台,“来得正好,这杯子究竟是真是假。”

彭玉€€一门心思都在琢磨戏上,对于古玩无半点涉猎。

魏浅予有些意外他的“虚心求教”,对方主动问了,他再置气未免太过矫情,跟他师兄一起走过去。

隔着玻璃罩子看不出什么,他叫来服务员拿出上手。

彭玉€€第一次参加拍卖,不明白规矩,挑眉问:“还能摸?”

“不然呢?”魏浅予接过来,连手套都没戴,先摸底,又摸龙凤阴刻纹,“很多东西不上手,单凭看难辨真假,尤其是瓷器,现在造假技术高明,一些镶老底的东西就算摸都很难摸出来。”

他觑彭玉€€一直瞅他,抓着杯底递过去,“你要试试?”

彭玉€€往后略倾身,不是很想接,看了半天终于问:“摸坏了怎么办?”

他没有沈家那么大家业,20万不说伤筋动骨也是一笔不小的财产。

魏浅予说:“有保险,摔了都不用咱们赔。”

他又壁内端详,没着急下结论,递给他师兄,梁堂语看过后说:“形体厚重,有尚古之风。”

魏浅予接,“刀工碾琢粗犷,是“粗大明”。”

彭玉€€听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尽是自己不懂行话,突然有点明白他们怎么能走到一块儿。

“所以,这是真的?”

魏浅予给了准话,“真的。”

“怎么会这样?”彭玉€€紧锁眉头,呢喃道:“怎么会这样,不可能。”

他脸色难看,脑子里乱,如果这是真的,那雪园大火那夜,风如许临死前怒摔的就是假的,为什么?他师父痴迷古玩多年,鉴赏一绝,怎么会认错?

彭玉€€难以置信,又问沈聆染,“你真能确定?”

魏浅予心高气傲,面对质疑看在他师兄面子上吸了口气,难得没骂,对着彭玉€€认认真真说:“我以沈家几百年的名声发誓,这绝对是真的。”

他们说的正好,彭玉€€突然看向斜前方,眯起眼睛,讥讽又刻薄说:“骗子,丧尽天良的混账!”

魏浅予不止一次见他变脸,感慨“戏子无情”,顺着他目光转过身,见过道走来一人,满面富态带笑,直朝他来,他问梁堂语,“师兄,这是谁?”

梁堂语说:“风文甲。”

作者有话说:

这几张是关于风先生和聂叔的当年,怎么说,阳康以后脑子一直很乱,尽力写了但还是没有办法达到预期,后边会再修文,大家先将就看看,么么~

第63章 绝代风华

风文甲在两人交谈间走来,隔老远殷切朝魏浅予伸手,“沈先生,真是好久不见了。”

笑有笑肉,扯开后才让人亲近。他一脸“兔死狐悲”的假笑,不仅假,还阴狠。魏浅予听梁堂语说他名字后神情就不算好看,似乎有什么不为人知的仇恨,唇线紧抿,点到为止地握了下松开,出口的话叫人不好接,“我们见过吗?”

梁堂语眉梢一挑,听出他话里带火。

“你看看你看看,不记得了不是。”

风文甲听说过沈朱砂的脾气,一点儿都不觉着尴尬,自觉没仇没怨,当成开玩笑似的指点,“你小时候,我抱过你。”

“哦€€€€”魏浅予拖着尾音,皮笑肉不笑说:“风如许先生抱过我,林玄€€先生也抱过我,东北的陆洋,华南的殷三十,感情你们那时候玩击鼓传花,传的是我呗。”

傻子都能听出话里边的刺,连彭玉€€都朝他看,风文甲脸上笑容终于僵住,心说这沈朱砂怎么像个炮仗。

气氛尴尬,没人说话。魏浅予自个儿聊死的话题又自个救活,浅浅一笑拍他肩膀,“开个玩笑,您老别往心里去,风文甲叔叔,我记得的。”

风文甲听他能说上自己名姓,又给了笑脸,有求于人,顿时开怀,“这哪能啊,一家人不见外。转眼你都长这么大了,哎呀,我也老了。”

魏浅予心说谁跟你是一家人,给点颜色就想开染坊了。

“您也来这拍卖会凑热闹?”

“是啊,来看看。”

风文甲跟梁堂语点头,又跟彭玉€€打过招呼,都照顾到后看眼前碧玉龙凤合卺杯问:“沈先生看中这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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