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地的消防力量有限, 很快就到了急需动员社会力量的时候。撤出没多久,徐祁年就加入了抗灾的队伍。
从山火燃烧开始, 每一天徐祁年都能从呼吸的空气中闻到火焰和灰烬的味道,天是黄色和灰色的, 有时落下一些飘絮。
前几天,徐祁年留在物资站,负责整理和搬运从各地运送过来的物资, 后来他开始上山, 主要是带灭火器和矿泉水。
树林很密, 根本没有可以上山的路,但灭火需要大量物资, 路都是挖掘机过来刚刚凿开的, 人站在坡底下抬眼一望, 那坡太高太陡, 看着都发怵。
徐祁年用背篓装灭火器, 能放两个, 他手上还拎着一个。
本来走的时候是打算再单独拿两个的,但给他递灭火器的阿姨说往山上走至少两个小时,现在每个人只走一段路,也需要半个小时以上,带太多走受不了的。
他并不是一个人走这条山路,前面还有两位大哥,身后甚至有一个女生,带着帽子,拿一片丝巾围着鼻子和嘴,埋头爬山。
泥土很松,干得一块一块碎开,身后传来一阵阵摩托车的轰鸣声,很快,几辆摩托就飞驰上山,与徐祁年擦身而过,松散的黄土飞扬,徐祁年戴着口罩还是呛了一下,空气好像要在肺里燃烧一样烫,反反复复撕裂着他的胸膛。
随着人群的一声惊呼,徐祁年回过头,看到一辆摩托车在山坡上翻了,车在空中翻了半圈,人摔到一边去。
他丢了灭火器,飞奔下去到那个摔了的摩托车手面前,蹲下去把人抓起来,站起身的时候背上的灭火器太重,徐祁年跟着趔趄一下,被身后冲上来的人撑了撑。
大家说着一口四川方言,相互帮助着把摩托车和人都扶起来。
“有没有会骑摩托的?”摩托车的主人抬了下手,痛得眯着眼,“我车留下来给会骑的继续送东西。”
“我会,”徐祁年架着他的手臂,“大哥,你留我一个联系方式。”
“要得,我车先留在旁边,等你送完这趟把车开下去,下面有人专门免费修车,修好你就接着用,”这位大哥重重地拍了拍徐祁年的肩膀,“这位老师,小心到点。”
摩托车损坏并不算严重,一位穿着汗衫的老人拎着扳手,要蹲下来修车的时候,徐祁年拦了一下,说:“叔叔,我来吧,我会修车的。”
“是不是哦?”那老人还是把扳手递给了徐祁年,视线又在他身上扫了两下。
“这里不像公路,骑车要小心点。”老人一边看他修车一边叮嘱。
徐祁年是真的会修,刚刚玩摩托的时候,他除了学怎么开车就是学怎么修车。
汽油味泥土味,还有烧焦的味道混杂在一起,徐祁年蹲在地上,很快将车检查一遍。
花了快二十分钟,车修好了。
徐祁年坐在车上轰了两下油门,老人站在旁边点点头,给他比了个大拇指:“要得得很。”
火辣的太阳照在徐祁年的皮肤上,汗水早就透了T恤,之前因为搬东西,他身上有不少划伤,汗水一碰到伤口就疼,但徐祁年早就意识不到了。
他双手握住车把用力拧,手背上青筋绷起,骨骼嶙峋。
轮胎在短时间内提高转速,轰起一片沙石。
今天是2022年8月25日,他已经连续十几个小时没有睡过完整的觉。山火马上就会到达隔离带,隔离带就是最后一道防线,无论如何,他们要战胜这场火灾。
连续送了很多趟,到傍晚,徐祁年累得精神飘忽,旁边的志愿者让他休息一会儿,他也没有逞强。下山之后,徐祁年按照车主的要求把车和钥匙都送到修车那里,他立刻被后勤围住,冰凉的矿泉水递上来,还有人问要不要十滴水。
现在徐祁年能听懂什么是十滴水,也不再觉得难喝,接过来一口就喝干了。
他跟着几个中年男人,在屋檐下挨着墙睡了一会儿。
周围救灾的人们来来往往声音混乱而嘈杂,但入睡却格外容易。
一个多小时之后,徐祁年醒过来,扶着墙站起时,天色已暗,夜晚,他们将要开启对山火的总攻。
之前田博远和徐祁年打过一次电话,很多消防专家到他们那里去研究到底如何解决这场火灾,最后的方案是以火攻火,即人工点燃火线,对接相向燃烧的林火,使得山火在二者结合的位置失去燃烧条件①,然而这样的战术实施起来并不简单。
当田博远说出这四个字的时候,徐祁年就在脑海中计算着需要的条件。
“我们通过各种数据判断是可行的,”田博远说,“你现在还在那边吗?”
“在,”徐祁年捞起衣服下摆擦了把脸上的汗水,又蹲下来,“这边缺人。”
“好,我也去山上临时指挥部了,结束之后,我亲自过来接你。”田博远和他承诺。
“我也算在这里长大的。”徐祁年笑了下,突然就想到喻修景。
他穿的是一条工装裤,有很多口袋。
徐祁年往最深的那个口袋一摸,找出一个小的黑色口袋。
这个口袋是绒布的材质,口用绳子收紧。
徐祁年没有打开,只是用手捏了捏,在口袋底部摸到一个小小的圆环。
入夜之后,他们的方案正式开始实施。
到晚上九点,所有志愿者开始上山,每个人都带着一顶安全帽,安全帽上有头灯。
一个一个人沿着山排成长龙,到位之后开始传物资。
火焰的高温炙烤着徐祁年,这也是徐祁年第一次如此靠近火场。
一声声雄起响彻山间,无数人已经沙哑的嗓音汇聚到一起,头灯和飞起的火焰,在靠近山顶的地方交汇,远看就像闪动的粒粒星辰。
等到山火逐渐熄灭,天边泛起鱼肚白。
下山的途中,徐祁年抬起头,看见一轮红日从尘埃中升起。
路上大家一边走一边捡垃圾,徐祁年也放了不少进自己的背篓。地上有一个矿泉水瓶,他弯腰去拿,忽然想起那只黑绒布袋子,伸手一摸,没摸着。
徐祁年慌了,他想刚才蹲下去的时候还觉得袋子就在里面硌着自己,肯定是才掉的。
他四下转着看,眼睛盯着干枯的草木还有沙石,旁边有人发现他在找东西,还问你找什么,徐祁年就说:“是一个黑色的小袋子。”
他抬手大概比了比,“差不多这么大。”
于是很多人都来帮他找,主要是路过的人一问就有人马上说这娃儿掉东西了。
站在火线前面不过几十米徐祁年都没怕,这个时候却急得满脸是汗水。
他想了想,蹲下来拿手去扒开那些覆盖在最上面的灰,又看准路边一个草丛,伸手去拨。
刚刚燃烧过的土地温度很高,徐祁年手往下一抓就被烫得差点儿跳起来,旁边一大叔马上握着他手臂说:“要不得啊要不得,要遭烫到起。”
徐祁年摇摇头,说了谢谢,甩着手一低头看见了一小截儿黑色的绳子,又拿刚才那只手去捞。
这团土比刚才的还烫,估计是徐祁年之前捡了回垃圾掉这儿,摩托车又跟着开下来,飞出来的土埋了点儿。
徐祁年揉揉那只袋子,戒指还在里面,他松了口气,旁边人却阵阵高呼,徐祁年一看才发现是自己手掌心红了一片,靠近手指的位置甚至有一小块血肉模糊。
他后知后觉反应过来疼,有人把一瓶冰水拿过来让他握着,徐祁年连连道感谢。
再也不敢这么带走戒指了,徐祁年想,要给它找一个更加安全的地方。
黑色的袋子上沾染尘土,他拍了拍,同时想到那年自己站在柜台前,问销售员能不能给他两只这样的袋子时,销售员诧异的表情。
当时只是想着会好装一些,有时候徐祁年做实验不能戴戒指。
等销售员找出袋子递给他时,徐祁年才觉得一切真实了许多。
那年他是真的没什么钱,到了大四,徐祁年没有再拿汪雅柔给的生活费,他的钱都是奖学金,和平时做一些家教挣来的,因为要兼顾学业,徐祁年并没有攒下很多。
但他想娶喻修景,可能当时只是觉得未来的不确定因素太大了,周围毕业分手的人又那么多,徐祁年不希望他们会分开,所以才特别冲动地买了戒指,拿到的时候手都在发抖。
特别简单的款式,徐祁年只能保证它是纯银的,喻修景的那枚有一粒很小的钻,他的没有。
离婚时他们各奔东西,徐祁年就是舍不得这枚戒指。
这几乎是他当时全部的积蓄了。
下山之后,徐祁年给田博远打了电话,田博远说司机在来的路上。
那通电话挂断,他又在墙边的小凳子上坐下来,大腿酸软到抬起来都格外艰难,脚底也全是泡,走路的时候如同针扎。
因为太累,徐祁年控制不住睡着了。
他睡之前还一直捏着那个袋子,梦里果然就见到了喻修景。
是高中时候的他,个子没有现在这样高,不像镜头里那般挺拔,他只是一个人群中稍微好看一些的普通学生,背着书包穿着校服,在等一个叫徐祁年的人。
喻修景会朝他笑,会想要他的拥抱,想哭的时候也会找他。
这个梦,徐祁年断断续续做了很长时间。
再睁开眼,他的视线里竟然好像真的有喻修景。
徐祁年手指轻轻一跳,碰到温热的东西,他侧头看过去,喻修景就飞快地收回手。
“哥……”喻修景脱掉口罩,往病床边靠了一些。
他对照顾病人缺乏经验,只知道生涩地问:“你想喝水吗?”
旁边就有一只水壶,喻修景站起来,用一次性纸杯给徐祁年倒了水。
再看过去时,徐祁年的眼睛清明许多。
喻修景把床摇起来,水杯递给他,徐祁年下意识用了包扎的那只手,抬到一半又放下来,眉眼低着,迟迟没动。喻修景只好把水杯凑到他嘴边,徐祁年才垂头,嘴唇挨上杯口,慢慢喝水。
等他喝好了,喻修景把水杯放下,说:“我出去叫一下医生。”
转身要走,他感觉手背被碰了一下,一侧头,看见是徐祁年的手,他的指腹贴着喻修景的手背滑了一下,又落回床边。
“你别出去了,”徐祁年嗓子还是说不太出来,“按铃,你过去我怕有人认出来。”
喻修景点头说了好。
医生很快就带着几个护士走过来,喻修景低着头坐在床边,两条长腿缩着踩在地板上,帽檐几乎压住了他整张脸,让人看不见长相。
因为喻修景奇怪的装扮,连医生也多看了几眼。
“你没有什么太大的问题,给你开了一些药,主要是治疗擦伤和烫伤的,你随时可以出院。”医生说完,准备要走,喻修景才抬起头,问:“有什么忌口吗?”
医生顿了下,说:“辛辣的,姜葱蒜,酒也不要喝。”
“好,谢谢您。”喻修景说。
医生护士很快离开,房间里又陷入安静。
喻修景站起来,本来是想问徐祁年要不要给汪曜打个电话,他下去给他买点吃的东西。喻修景一起身,徐祁年就望过来,他眼睛没什么精神,但看着喻修景,还是会让他觉得紧张和无措。
“那个,我……”喻修景卡了一下,两句话变成一句,“我去给你买吃的,好像你现在喝粥比较好吧,想要什么粥?”
“点外卖,”徐祁年说,“你不要出去。”
尽管喻修景知道徐祁年这样说,是因为他独自这样出门很可能被认出来,但喻修景还是心跳了一下。
喻修景听话地坐下来,打开手机的外卖软件,选了一家评分较高的粥店,拿给徐祁年自己挑。
手机刚刚递过去就响了,徐祁年还给喻修景,说:“是你妈妈。”
喻修景怔了下,接起来。
杨晴问他:“你去哪里了出门这么急?一个人出去没问题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