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在一片沉默中无声前行,梁阁忽然出声,“对台词吗?”
祝余总是跟不上他的话题,“什么?”
“一起对台词,可以吗?”
他在说话剧小品。
“哦好。”祝余心里还残存着别扭,欲盖弥彰似的应得很快,“可以。”
巷口的灯越来越近,他们终于走出了这条弯曲潮湿的长巷。
外面的街道很清冷,行人车流都稀少,夜沉沉压下来,只两排路灯孤零零亮着。
他们要分开走,祝余和他道别,匆匆穿过马路,迎面的冷风刮过脸颊,阴飕飕的,像能吹进皮肤里直达骨头,他缩了缩脖子,从兜里拿出口罩戴上了。
“祝余。”
祝余步子一顿,闻声回过头,山雾一样的眼睛。
他们横隔着一条街道相望,梁阁被夜色勾出一个萧肃挺拔的影子,他说,“下雪了。”
祝余后知后觉地仰起头,才刚落下来,细细的雪在路灯下烁耀,像星星的屑。
今年冬天第一场雪。
“我,还不错。”梁阁端直地站着对街,强压着些零星的赧意,两肩平直,坦坦荡荡的,莽撞而赤忱,“你不要怕我。”
原来他知道。
这是第一次,有一个人,一个男孩子,这样直白又热烈地告诉他,你不要怕我。
雪絮翩翩,可他无端温暖起来,雪落在脸上好像都是热的,毛茸茸散开的热。
祝余笑起来,夜色里映出一片路灯光,睫毛很长,“好。”
第十四章 琵琶
梁阁进门的时候,被家里的地暖烘得打了个喷嚏。
他这会儿才觉出些冷来,指尖发僵,胸膛却诡异地滚烫。他刚才一路跑回来,一点也没感觉冷,他觉得热,冰天雪地,寒意料峭,他春风得意。
家里没人,太晚了,他懒得给发财洗澡,吹干打理太麻烦。
发财今天格外黏他,不停探脑袋地抵着他脚踝不让走,梁阁只得蹲下身摸摸它。结果越摸它越亢奋,吐着舌头傻乐,一个劲往他怀里扑,梁阁险些叫这胖子扑倒,脸被狗毛蹭得酥酥发痒。
只得抱着它好好呼噜呼噜了一阵,无可奈何地,“乖啦。”
总算安分。
他回卧室拿衣服洗澡,走到门口才发现门上贴了张字条,高度只到他腰那,他揭下来。
是他弟的字,用彩笔画了很多表情,涂得纸上五颜六色。
“发财不是我的错 是他自己出去的(生气小脸)我只是一个小朋友 我还小小的(委屈流泪小脸)你一点也不爱我 我也不要喜欢你了 我永远不会回来了 梁阁大魔鬼王”
大魔鬼王?梁阁眉梢一挑。
纸上有两滴疑似干掉的水渍,还有他弟做的“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注解,“我没哭,下雨了”。
他弟明年才满五岁,字很早就跟老师练,稍显幼圆了些但框架笔锋已经小有模样,只是还不太会打标点。
梁阁唇角稍稍往上抿,把纸折了几折收进裤兜,少作思忖又展开来,用手机拍了一张照,备份到icloud。
等他弟长大了,再拿出来示众。
他冲完澡,擦着头从浴室出来,微信上民兵葛三蛋没有发消息。
祝余的头像是个戴着朵小红花的小孩,抿着嘴脸蛋红红,老照片分辨率低看得不甚清晰,但是已经足够腼腆可爱。
他打开电脑进洛谷,每刷十分钟题就看一眼手机,没等到民兵葛三蛋,等到了樱桃大坨子。
樱桃大坨子:“€€佬在否?”
是梁阁的初中同学,叫陶颍,顶聪明的一男孩子,物竞玩得风生水起,初三学了一段时间noip,学人自称€€€€。
不吃香菇:“否。”
“在干嘛呢?”
“洛谷刷题。”
“卧槽,赶巧了不是!小猫坐火车,回家路线那题”
他一手滑不小心把对话框发出去了,第二个对话框还没打完,梁阁那边已经回了。
不吃香菇:“暴力。”
在nio中不是正解的算法都叫暴力,最简单的就是枚举,简易dp,暴搜,管你多复杂的算法上去就暴搜,乱拳打死老师傅。
樱桃大坨子:“……”
“我知道!我问加强版,改了数据范围的那个!”
不吃香菇:“暴力。”
“……”
梁阁初中参加noip提高组拿一等奖头名,被迫国旗下讲话,发表演讲,“(noip)全是暴力,暴力出奇迹。”
陶颍一度怀疑梁阁对暴力定义是,他没用脑子的都叫暴力。
樱桃大坨子:“这他妈也能暴力?求教。”
不吃香菇:“洛谷有题解。”
梁阁把链接发给他,“他讲得我比我清楚。”
又解释说就是暴力,决策单调性,斜率优化。
樱桃大坨子,“不懂。”
“你还是搞物理吧。”
“看不起我!”
“物理比NOI难。”
“那你还搞NOI?”
不吃香菇:“闲。”
闲当然只是相对来说,比起数学物理这种动辄几万人参加的大热门竞赛,信息要冷门许多,竞争当然也要小许多,自然要“闲”一些。但信息不属于高中正式学科,又有门槛,起步比较困难,梁阁小学开始学编程,按现在胎教开始java的标准也不算早了。
“听说鹿鸣NOI教练特别厉害,你去听过吗?”
“听过。”
“怎么样?”
他生怕梁阁说出什么惊天妄语。
梁阁说,“厉害。”
陶颍发来个傻狗被“哈哈哈”填满的表情包,“11号NOIP复赛,你真不参加了?”
“明年再说。”
两人开始连线刷题,梁阁放在手边的手机响了,他一怔,连忙拿起来€€€€是个电话。
他躁乱地在头上抓了一把,手指在鼠标敲了几下,才接起来。
是把柔亮的女声,带点晕陶陶的微醺,却颐指气使不容置喙,“过来接我。”
梁阁直起身,将视线投到窗外,夜已经深了,“在哪?”
那边说了一个地点。
“嗯。”
不吃香菇:“我下了。”
樱桃大坨子:“诶诶诶,没做完呢,哪儿去啊?”
不吃香菇:“接人。”
梁阁走到玄关刚要出门,又折回来一趟,拿了东西走了。
街上雪已经停,大约只下了二十来分钟,一点痕迹也无,像从未造访过这座城市。梁阁骑着单车,车轮辗着街道驶向更深的夜,他发梢还稍有些湿润,寒风拂过脸廓,像结了层稍纵即逝的霜。
一直骑到一家正在营业咖啡厅,远远就看见有个女人潦倒地伏在露天座的桌上。
他在街边停下,一手提着单车龙头的横杆,人和车一齐走到那人面前,敲敲桌子。
唐棠这才察觉到动静,眼神朦胧地抬起脸,脸上还沾着几缕乱发,两腮是醉后的坨红。梁阁垂着眼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她仰头和他对视,两眼一弯,明媚又傻气,“哟,儿子!”
她穿一件卡其色系的羊绒大衣,盘发,细高跟,难得画了全妆,饶是醉醺醺的也自有一股不落俗套的绰约。
梁阁波澜不惊地取下单车上挂的纸袋,拿出双她常穿的平跟一脚蹬,弯下腰放在她脚边,“换上回家。”
等唐棠慢吞吞换好了鞋,梁阁又把她换下来的高跟装进纸袋,提起她随手扔在桌上的包,一并挂在单车车把上。
唐棠站起身,上下打量着这辆平平无奇的黑色单车,“你那辆Pina……什么呢?几十万买了辆自行车,还不用来接你妈!”
梁阁抬起眼看她,“你想坐轮上吗?”
公路车没后座。
唐棠不理会,把包夺回来,坐上单车后座,“冷,我抱着还暖和点。”
“别摔了。”
两侧街灯琳琅,风在夜色里摇曳,唐棠侧坐在单车后座,两条长腿交叠着轻轻晃悠。
“我在后头偷偷抽根烟你会发现吗,儿子?”
梁阁:……
“你不抽我就不会发现。”
唐棠在后桌沉默良久,打火机蹦嚓一声,缭缭的白雾从红唇里飘散,“梁阁,你背着你妈进修了哲学吗?”
梁阁静默。
“你今天又怎么梁榭了?气得他离家出走跑你外婆家去了,电话里哇哇对我哭了俩小时。这小孩声带可以啊,哭完也没见哑,嘿,他话怎么那么多?”
梁阁习惯了她这一跑三千里的话题,“可能像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