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回过身去,望着梁阁,“你快一点啊。”
年级组做了新调整,高三每周五下午的放风课改为周日的第七节 课提早放学。
周日下午第一节 课做上次的考试总结,教室后墙贴了张很大的成长单,鹿鸣高三变态地有十模,每次成绩都要填上去,还有梦想职业,目标院校,和理想分数,是年级组发的。
方杳安又不得已站在讲台重申“梦想”的议题,他说我知道大家可能到现在还没有目标没有梦想,其实没关系,我在你们这个年纪也差不多,我从来没想过要当老师,来教化学,未来不可控。但我希望大家,就算还没有目标,也先尽最大努力对待高考,等到未来有了想做的事,才不会后悔现在没有努力,还能有奋斗的余地,实现的可能。
所以虽然表发下来了,但方杳安也没要求他们一定要填。
第六节 课下课,高三就放学,祝余和他们打了一个小时篮球,运动让身体久违地热起来,整个人活力又轻松。
他和梁阁推着车咬着冰棍出校门去,又谈起未来和梦想。
对梁阁来说OI是升学捷径,散打为了防身,琵琶纯属被逼无奈。
“那篮球呢?”
梁阁像从没想过篮球,思忖半晌,“是游戏。”
是游戏,是兴趣,兴趣只能做消遣。
兴趣是让人快乐的消遣,一旦成为生存资本,就会光环全失,沦为一块踏脚石,就像把驴拴在磨盘上的绳鞍。
祝余深以为然。
他喟叹说,“那你也没有梦想。”
梁阁眼神空空,不知道在看哪,他想起去年这个时候他弟好像也问过他这个问题,“梦想是什么?”
祝余稍作思量,“大概是,你想干一辈子的事吧。”
“哦。”他们一齐看着夕阳在城市尽头坠落,烧红的云霭堆砌在天垂,梁阁咬着冰棍,忽然语调空洞地说,“那你做我的梦想吧。”
祝余愣了一愣,脸庞正要燥热。
路边停了辆迈巴赫,祝余还多瞟了两眼,结果车就朝他们鸣了笛,后座的车窗降下来,露出叶连召的脸。
祝余一时间脑子嗡嗡作响,他不知道为什么叶连召会出现在这里,他还没有做好再面对他的准备,他看着叶连召,深切地体会到一种掺杂着恨与无能为力的悲哀。
他骨子里天生带着以牙还牙的劣根性,可他太渺小,渺小到以他目前的阅历和能力几乎想不到任何方法或者未来有任何可能去击溃这样一个社会背景深厚的人物。
他盯着叶连召,过度的威慑和恐惧让他肢体发僵,可叶连召视线绕过他,停在梁阁身上,“梁阁?”
梁阁也略有错愕,“叶伯伯。”
祝余推着山地车怔在那里,如遭雷击。
叶连召下了车,眼角牵起些笑纹来,熟稔自然,“怎么在这遇见你了?你学校?”
“嗯。”
叶连召这种天生优越感强烈的人,就算之前有意拉进和祝余的距离,对他示好时都显得高高在上、纡尊降贵,他绝不可能对他圈子之外的人这样亲厚。
他俨然是个亲切的长辈,“这么高,比我都高了。”
叶连召的手拍在梁阁肩上,和他寒暄,是关于梁阁爸爸的。
祝余看着叶连召搭在梁阁肩上的手,觉得一阵反胃,神识被抽离了,他不知道他们又说了些什么,也不知道叶连召什么时候走的,更不知道叶连召走之前有没有看他。
他睁着眼睛一动不动,梁阁骑着公路车绕到他身侧来,“走不走祝满满?”
祝余仍然失魂般站着,可梁阁去触他手臂的瞬间,他就侧着肩膀避开了。
梁阁的手僵在那里,有片刻的失神,看着他,“怎么了?”
祝余不说话,梁阁又去牵他手腕,祝余反应过激地立刻挣动,梁阁蹙起眉,“到底怎么了?”
祝余挣脱不开,抬起头来看他,一双洇红却锋芒毕露的眼睛,极力压抑情绪,“你先不要碰我。”
可梁阁钳着他,几乎把他腕子握碎,声音跟着沉下去,“我问你怎么了?”
第九十五章 普通男生
夜间十一点过半,祝余坐在小区公园的秋千上抽烟,每一口都吸得又长又狠,燃烧的尼古丁充盈肺部让他神经得到短暂的松弛。他烦得要死了,像有人在锯他的神经,头痛欲裂。
他和梁阁吵架了,他们在一起半年从没吵过架。
他清楚那时候自己不冷静,思绪乱,是迁怒,可他控制不住,“我觉得很烦。”
梁阁眼神黑€€€€地看着他,“因为我吗?”
祝余手腕被握得极疼,他对上梁阁的眼睛,忽而笑了,“对啊。”
就这样,来回这么几句话,就吵架了。
他知道梁阁一定烦躁又无辜,对他突如其来的发难一头雾水,但他当时太害怕了,慌得六神无主,情绪驳杂激烈到极点,只想逃。
他看着叶连召触碰梁阁,很可笑地,第一反应是梁阁被玷污了,被叶连召污染了。
梁阁在他心里几乎可以和所有人隔开来,他一厢情愿地将关于少年、关于世界所有的美好都投射在梁阁身上,可叶连召和梁阁站在一起的那刻,他荒谬地感到€€€€梁阁坍塌了。
他怎么会想到梁阁认识叶连召?
他想起那时候简希和他说,“如果你想走捷径,你就和梁阁谈恋爱。”
他当时还懵懂着不懂个中意思,他以为梁阁只是个家境优越些的男孩子,没有想过这句话背后有这样深的含义。
梁阁生日那天,他如愿请梁阁去那家餐厅吃饭,尽管先前去过一次,又尽量表现得大方得体一些,心下还是惴惴又忐忑,所幸一切都相安无事。
直到他去结账,被告知梁阁已经结过了。
梁阁不甚在意地说,“我生日当然我请。”又解释说,“我妈有这的卡。”
祝余很别扭,像做了件蠢事,成了一个小丑,充阔绰被可怜,自尊心变得很低很低。
他心里还存在着某些男性的固有思想,比如被另一半养很丢脸,是要被人唾弃的,是吸血鬼。他问梁阁,“我们在一起,如果一直是你在为我花钱,那算什么?”
梁阁怎么回答他的,梁阁低下身觑着他,“算你的本事。”
他倚着秋千的铁绳,脑子里嗡嗡震震,一根烟燃到头,沸腾的思绪仍然难以平息。他不知道如何形容今天下午的惊惶,无措,恐惧,还有种微妙的背叛感。
梁阁在他心里有多干净,多优秀,他怎么会认识叶连召这种垃圾呢?站在一起的时候,就像同一个世界的人。
烟燃了长长一段银灰,折下来落在他手背上,他怔怔看着,好烫。
周一早上下了雨,祝余在小区前等了一刻钟,坐上了公交,梁阁直到第一节 课快上课才来。
身后椅子被拉开,梁阁坐下来的瞬间,祝余握着笔,几不可见瑟缩了一下。
梁阁没找他,也没和他说话,只是翻动卷子看了几眼,就开始做题了。
梁阁生气了。
祝余闭住了眼睛,他其实知道自己错了,是他无理地迁怒了梁阁,他想和梁阁道歉,又害怕面对他,他感觉在被剧烈地拉扯。
人一旦陷入情绪的泥淖里,就会疯狂内耗,越来越乱,他甚至透过叶连召,看到梁阁的另一种可能性。
这种臆想让他毛骨悚然。
林爱贞回家时已经快十一点了,她提着备料上来,头发有些乱了,几绺散在褐黄的脸上,看起来麻木又疲劳,只开了一盏侧灯,在小心地忙活,明天一睁眼又要开始这种风吹日晒地操劳。
祝余看着她,她原本可以不用过这种生活。
他压抑不住心口盘踞的黑暗情绪,像个幼稚又无能的愤青,他开始憎恨这个世界运行的规则,憎恨人有高低之分,憎恨人对人隐形的主宰,憎恨几辈人的挣扎毁在一场权贵求爱未遂的“儿戏”。
他一下觉得好冷。
上了高三之后,课业加重,祝余更多时候都在独自做题,他们又有意在人前疏远一些,梁阁也不常在教室,他情况特殊,经常还和高二时一样泡在机房,因此也没什么人看出他们吵架了。
冷战让祝余得以有短暂的喘息时间,他尚且逃避着得过且过。
直到周五的体育课,才刚刚解散,他和艾山走在球场边缘,梁阁和几个人正从综合楼出来。祝余几天没和他打照面,乍见他猛然有些局促,梁阁和平常没什么不一样,只是更冷一些,别人说话他也不怎么搭腔,眼神空空的,人又高又冷,看起来就傲得要命。
他们迎面而过,艾山朝他招呼了两句,梁阁的头朝这侧了侧,只“嗯”一声,视线毫无停留地从祝余身上掠过去,就错身而过。
祝余有瞬间的闷窒感,他狠狠掐住了自己。
艾山这才发现端倪,看了眼远去的梁阁,又看看他,“你们这是……吵架了?”
祝余没吭声。
艾山好似见了鬼,“你俩还能吵架啊?!”
要命了,祝余从来温温柔柔,见谁都笑,见到梁阁更是眼睛直接弯成俩豆角,梁阁平时说话都少,就这还能吵架?怎么吵起来的?
祝余没说话,只对他笑了笑,艾山识趣地不多言,说他先不上楼了,在楼下打会儿球。
祝余独自上楼,高三课业压力大,大多数人已经回教室了,有人在边对答案边呜呼哀哉地抱怨,“早知道念国际部了,我初中同学念国际部现在好爽。为什么我要读高三,为什么我要高考,还是主席有远见,我也想出国啊……”
“他们竞赛生也有签国外名校的吧?有个被MIT全奖签下的。”
“我知道啊!就我初中学长,去年IMO金牌第四,神人。哎,明年IOI出来,梁阁搞不好也去MIT了,卧槽,先贷款牛逼一波。”
祝余恍神片刻,又继续低头做题,写到最后才发现公式代错了,手忙脚乱地订正,不知道怎么,舌根发苦。
那天他在g市一中门口紧张得惶惶不安,结果梁阁事后跟他说,他初中就靠信竞签了top2的一本线。而且他NOI一试和笔试分数都好得太霸道,属于就算二试300分只得100分也稳拿金牌。
他没有失败的可能,他甚至还有更多更好的可能,比如MIT。
明明两个人那么近,牵手,拥抱,接吻时灵魂都仿佛融为一体,可是稍微考虑到现实的外化一点的东西,就天差地别。
祝余有种遽然而至的无力感,像被一拳从梦里打醒,又被压了一千斤重的东西,要他脱了鞋,朝一万米外的终点跑。
他回忆起刚才梁阁错身而过时冷淡的神情,那种眼高于顶的骄矜,目光瞥都懒得瞥到他身上。
他猛然发觉,他和梁阁之间的鸿沟大到如果不是梁阁喜欢他,他根本摸不到梁阁的世界。
心里的天平朝另一个极端倾斜,他一团乱麻。
周日第六节 课下课就放学了,但仍然许多人自发留在教室自习,王洋在外面接完水进来,难得居然看到祝余在玩手机。
他笑嘻嘻地蹿上去拍祝余的肩膀,冷不防瞥见祝余的微信界面,祝余立刻就熄了屏,王洋只瞄到一个备注,叫“甜甜”。
“班长,你加了英语老师微信吗?”
还置顶了。
祝余笑着把手机塞进桌兜,心不在焉地应付过去。
梁阁一个人在打球,下午落了雨,球场还有些湿,他坐在球场边某块干燥的台阶上,低着头情绪躁郁。
旁边有个小孩子在还湿着的沙堆里运土,梁阁瞥了他一眼,又瞥了一眼,终于起身走过去。
小孩子拿着小铲子看他走过来,直接吓得缩成一团,眼珠都不会转了,这个哥哥好高好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