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笋年光 第93章

简希无动于衷,只抬起眼睑望了他一眼,直接将水杯又推回到他手里,用的劲大,水杯不稳又泼出来,开水回敬了傅骧一手。

简希说,“拿好。”

这个瞬间短暂无比,发生在第二节 下课的教室后门,几乎没有任何人注意。

他们若无其事地错身而过,等出到走廊上,傅骧才回过头去,看见女孩子大步向前的背影,他上唇稍稍掀起,“嘁”了一声。

高三又组织了一次模考,不知道是心绪烦乱还是状态原因,祝余手感并不太好,做得非常不顺,考完下来他已经能预见这次成绩并不会好。

这段时间精力大头确实没花到学习上,乱七八糟的事纷至沓来,严重干扰了他的复习进度,也打乱了他的学习节奏,总也沉不下心来。

照旧考完当天第二节 晚自习出了成绩,下课后一窝蜂涌去看了成绩。

班级和年级第一名都是姚郡,而祝余是班级第五,年级第十六名。

姚郡这次发挥得很好,每门分数都非常高,看完成绩后大家转过来起哄着膜她,看她时不免又看到她后桌的祝余,目光也不免起些微妙的变化。

从第一名到第十六名,一落千丈虽然算不上,但大跳水也是有的。

确实是个挺现眼的成绩,尤其在众人眼里他又折腾了那么多,不做班长,换掉座位,甚至性情大变,变得冷漠自我埋头学习,谁也不理,到头来,不仅没能守住第一名,还一连垮下去这么多。

好可笑。

祝余做完两道阅读理解才收拾书包回去,傅骧又跟着他身后,但不再不声不响。他会和祝余搭话,祝余不应声他就会拽住祝余的书包,或者扯住他发尾,一定要祝余吃痛或者烦躁地回头瞪他。

有时候祝余也会佯装着问,“你这几年在干什么?读书吗?”

傅骧定睛看了他半秒,忽然笑起来,脸在路灯苍白而艳丽,“躺着。”

祝余像是没听清,“什么?”

“就躺着,躺尸。”

祝余当他是不想说,继续往前走,听到他零碎地在后边嘟哝,仿佛抱怨,“我不喜欢躺着,好痛”。

祝余心不在焉地应声,“是吗?那你站起来啊。”

傅骧大笑起来,祝余根本不知道他为什么笑,当然也不关心他为什么笑。

他回到家,打开灯,林爱贞还没回来,在客厅空空站了一会儿,他还没想好怎么和他妈解释成绩下滑的事,门就又被推开了。

林爱贞眼神痴直地进来了,她头发被一个廉价的塑料大夹子抓在脑后,枯黄里泛着花白,两鬓散着乱发,才四十出头背已经有些佝偻了。

她简直像淋了雨,失魂落魄的,神情恍惚。

祝余骇了一跳,连忙上前去,“怎么了妈?”

林爱贞哀苦地看着他,“车子让收了。”她手里拿着张单子,让明天去交钱拿车。

不是在鹿鸣门口没收的,是在她平常偷摸着去摆摊的那个公园,鹿鸣散完晚自习,她刚去那公园,就被城管抓住了。

祝余柔声安抚她,“没关系妈,明天交完罚款拿回来就好了,没事的。”

但林爱贞非常痛苦,她深觉自己犯了大错,像遭受了什么过不去的槛,不停地喃喃“怎么办?为什么我这么蠢,我以为十点多他们下班了,一过去他们就逮着我了。硬要把我的车收走,我太蠢了,满满,你怎么会有我这种妈?我想多挣点钱,我想给你买房的,我想……”

从祝成礼去世起林爱贞就惯常性的魂不守舍,时好时坏,祝余分不清她现在是真的以为这是件大事,还是神经质导致她高度地敏感和涣散。

他揽着他妈的肩,不厌其烦地一遍遍安慰。

等她终于情绪平静下来,陡然想起什么,“对了,满满你们今天是不是考完出成绩了?怎么样?”

祝余猛地怔住,然后告诉了她。

于是林爱贞立刻开始了新一轮地痛苦与焦虑,祝余站在那里,像抽离了,他不用去听也知道她会说什么,什么时候会哭。等他妈哭了两分钟,他才重新开始安抚她,跟她保证、道歉,他会发奋,会努力,下一次绝不会再是这种成绩。

等闹剧终于平息,他背过身反锁了卧室门,没有按亮壁灯,他踉跄地走到书桌坐下,打开小台灯。

祝余双手抓紧书桌边缘,深深地呼吸,深深地呼吸。然后闭住眼睛,人慢慢低下去,额头抵住书桌。

他也想再跟之前一样下去长跑,或者抽一根烟,但他动不了,心理上的疲惫与痛苦外化成肢体上的无力。他像滩烂泥一样倒在书桌上,哭不出来,又不能喊,还没有梁阁,那种深刻地无助,他像被逼到一个狭隘的死角,又像被装进一个不透风的笼子。

烦得想死。

他一把攥住笔筒里的圆规,撸高袖子,照着左胳膊狠狠扎下去,他异常冷静地看着圆规刺进肉里,鲜血立即渗出。

很奇妙的,身体里那股左冲右突无处排遣的痛苦顷刻间像随着这些血一点点消散出去,他不觉得痛,他觉得畅快。

他握着扎进皮肤里的圆规缓慢地移动,血渗得更多了,祝余清晰地感知到皮肉在被一点点破开,疼痛尖锐又绵长。

圆规被拔出来,抛开,祝余站起身在书柜上的小药盒里翻找到一瓶医用酒精,他直接开了盖,往血肉狼藉的伤口上一泼,那种尖锐刺痛的烧灼感,爽得头皮发麻。

等冷静下来,他看着自己的伤口,又惊惶起来。

怎么办?会留疤的,梁阁看到该怎么办?

他压住自己两边的太阳穴,怎么会所有事情都不顺,从孤立无援到四面楚歌,他战战兢兢地立在矛盾中央。他真怀疑傅骧是不是故意的,一定要挑他最关键的时候来害他,害完他中考,又想害他高考。

把他一切都搅得一团糟。

而且傅骧一直没动静,每天只跟着他上学下课,再没提过叶连召半个字,要是他失算了,计划落空,又该怎么办?

他一动不动在书桌前坐了许久,然后才开始伏案整理错题。

第二天清早祝余出门,在楼外没看到傅骧,出来小区才看到他踩着厚厚一层悬铃木落叶等在那。

悬铃木这种行道树,优点是美观,冬天虬枝疏朗,果实挂在树像一个个圆圆的小灯笼,缺点是春夏季落果飞絮,又痒又烦人。

冬天倒还好,只是落叶频繁,但偶尔风疾雪大,果实也会跟着摇下来。

祝余驻在那眼神空空地看着傅骧,没动。

傅骧有些恼火,“你是不是每回非得让我走过去才开心?”

祝余指指他后肩,“这里。”

“什么?”傅骧回过头,没看到东西,他于是走到祝余身前来,低下头,“你给我弄一下。”

他脆弱的后颈就这么暴露在祝余眼下。

祝余指尖弯了弯,滞了片刻,才伸手从他颈后捡出那颗小小的悬铃木果实。

车窗后的梁阁收回视线,把掩下的口罩重新提到鼻梁上,后靠着车座,闭上了眼睛。

“走吧。”

冷风从未阖上的车窗吹进来,吹起梁阁的额发和眼睫,凉得透骨,梁阁闷闷咳了几声,司机连忙把车窗升上去了。

又忧心地看他两眼,“感冒还没好全就去上课啊?”

司机是梁译元的司机,比上回那个要年轻不少,二十多岁,梁阁每年寒暑假都被他爸拎去部队强制“军训”,和他算熟络了。

梁阁陷在车座里,似乎很困倦,眼下有淡淡的青,只闭着眼“嗯”了一声。

祝余一进教室,就看到梁阁课桌边簇满了人,只透过人腿的间隙看到梁阁书包上挂着的小玩偶,摇摇摆摆,时不时被男孩子修长的手指捏一捏。

是个毛线勾的粉兔子,是梁阁常用的那款粉红色表情包兔子,这种毛线勾的小玩偶高二时他们班女生中时兴过一阵,难有勾得这么精巧可爱的。

他们正围着大惊小怪讨论的也正是这个小玩偶,主要是梁阁挂个这种少女风小挂件,很难不让人产生些旖旎的八卦联想,“这你女朋友给你勾的吗?”

“我弟勾的。”

众人大惊,“你弟?!你弟弟不才一点点大吗?还以为你女朋友给你勾的呢。”

不期然地,梁阁说,“我分手了。”

聒噪的男高中生们始料未及,“啊?为什么?”

梁阁拨弄着粉兔子,无所谓地说,“被甩了。”

这话瞬间引爆了群体热情,“草!”“真的假的?你也会被甩?”“谁呀?”

教室里其他人都被这大动静引过去,女孩子们也好奇地转过身,所有人都望过来。

只有黄奇贱嗖嗖地问,“被甩什么感觉,难受吗?”

梁阁后摇着椅子,窗外的光渐渐明亮,祝余透过人群的间隙看见他半低着的侧脸,眼神也低低的,忽然笑了一下,眼睛都弯起来,“开心死了。”

第一百零三章 酸涩

祝余在原地站着,手脚冰凉。

整个早自习,他都感觉有人贴着他耳朵在敲锣,脑子里嗡嗡阵阵。

他都分不清自己是对梁阁的忽然出现惶乱不知所措,还是对梁阁说出“分手了,开心死了”而痛苦得五感全失。

直到早自习下课,班主任从前门进来,“祝余来一下。”

祝余站起身,从前门出去,感受到周围一些若有若无地打量。

祝余一直觉得他们班主任很有意思,他看起来真的很不想当班主任,总带着种浓烈的,痛苦的社畜感。而且可能因为内向,他很不喜欢找人谈话。祝余早先就发现每次班会前,他都会四处网罗优秀的教育沟通案例,照抄一些引人深省、激励向上的教育语录,还要整齐地誊写在纸上,怕自己忘记。

祝余托着脸心下玩味地听他勤勤恳恳地把那些句子念完,最后以一句“你们还年轻,你们还来得及成为任何你们想成为的人。”结尾。

但他又不是当得不好,他们班成绩,文娱,体育都很出色,他也不会死抠卫生和纪律,他总在疲惫又认真地奔走,有次祝余推门进办公室还见他贴着面膜倒在椅子上补觉。

但到了高三,他也不得不频繁找人谈话了。

“有原因吗?”他直接就问。

祝余低眉,“状态不好。”

“什么原因状态不好?”

“自身原因。”

“不和你打哑谜了,你不想说也没关系。其实这个成绩不算差,想上哪个大学都还有余地,但是苗头要遏制住,不能再降了。”班主任注视着他,“不要灰心,也不要太有压力,及时调整过来。高考确实促进阶层流动,你已经半只脚踏进新生活了,稳住。”

祝余不清楚他这些话是不是又抄的教育语录,但他确实舒快不少。谈话很简短,说完班主任就叫他走了,“有什么事尽管来找我。”

“谢谢方老师。”

不到八点,校园里的雾还没散尽,朦胧地看到那方升起的橙红的太阳,他心境难得开阔一些,站在走廊上,冬雾吸进肺叶里,有种很清新的冷。

他提脚要回教室,抬头就看见梁阁从楼梯转角那过来。

祝余本能地无措,不知道该往哪藏,眼神生硬地瞥到一边,余光却还是没忍住悄悄投过去。

他又和那个孟访一起,可能刚打完球上来,梁阁咬了根冰棍,没穿校服外套,穿了件灰色卫衣,脸上出了些汗,看起来高挺又清爽。

他叼着冰棍,边走边和孟访说话,眼神直视着前方,但瞳孔根本不聚焦。他走路是这样的,眼瞳很黑,但眼神极散,把陌生人通通当障碍物,于是就显得尤其倨傲目中无人。

他没看祝余。

甚至不是上次冷战时那种刻意的无视,就是无差别的不在乎的对待路人的漠视。

心像被狠狠捏了一把,原来不被梁阁放在眼里,是这种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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