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出发之前,他们约定了暗号。虽然楼内信号被屏蔽,无法使用手机,但行动顺利完成后,川江熏还可通过其它手段,把这一消息传达给零。
最后,他们会从这栋大楼的不同出口各自离开。
穿着冲锋衣的青年阔步行于长廊。
宽大的外套掩不住他略显瘦弱的躯体,但他被行动靴包裹的双腿落地平稳,腰背笔直,犹若绵延于山间的挺拔松木。
青年看起来很冷静,延顺向远方的视线古井无波。
但实际上,焦灼的余韵并未从胸腔间散去。
他不是在为一会要在朗姆的面前耍把戏而紧张,而是在思索另一件事€€€€
降谷零看起来,的确不记得了。
上一次以“川江熏”的身份和降谷零见面,还是在游乐场的时候。
山下井安排在灯塔上的狙击手,用一枚子弹将降谷零的腰腹贯穿,鲜血落了满地。
他在滔天的火焰间,将那具虚弱的身躯拖入掩体。当他用围巾为金发蓝眸的恋人进行临时包扎后,再抬起手,已是满身的猩红。
人在失血过多的时候,意识会随之模糊。
当大脑供血不足后,外界所发生的一切,都将变得如梦似幻。
他不知道降谷零在即将丧去知觉的时刻,究竟看到了什么。
但是当对方躺在他的怀里,用染着血的五指紧紧扣住他的衣袖,竭尽全力地问询他:“是你吗?你是今泉€€吗?”的一瞬,他脑海中的无数想法,都被尽数撇去了。
最后,他只残余下唯一的念头。
€€€€回答他。
坦然地回答他。
告诉他:我是今泉€€。
别怕,我来守护你了。我来带你回家。
可惜命运作弄。
他张开口的一瞬,天边绽开了烟花,斑驳的光线将恋人奄奄一息的面庞照亮,而他的话语却被尽数掩埋在震耳的轰鸣中。再抬眸时,恋人的头已经无力地歪在操纵台边。
川江熏不是没设想过,也许降谷零听到他的答案了?
可从医院苏醒过来至今,这个男人都不曾谈及三年前的那场行动,也从不过问川江熏的下落……更是没质问过他,川江熏和今泉€€,究竟是不是同一个人。
直到今天他们正式碰面,他才清晰地意识到€€€€
降谷零没有听见。
他依然视川江熏,是那个不可以轻信、来历不明的线人。
穿着冲锋衣的青年苦笑了一下。
他垂下眼帘,纤长的黑睫遮掩了藏匿在眸中的思绪。
和降谷零说那些照理来说不该有第三人知道的话,也是在若有若无地暗示这一切。零应该明白的€€€€今泉€€自知轻重,绝对不会和线人谈及工作之外的私事。
川江熏的脚步停滞在一道厚重的大门前。他抬起手,用标注着“卡慕”的身份id卡,轻轻刷向前方的卡槽。
如果回去之后,降谷零直面询问他,他们是否是一个人……
€€€€那就把所有的故事都告诉他。
青年暗忖。
把出现在手机中的APP,把二十多年前深埋在伦敦新雨中的秘密,还有那个满目疮痍的世界……
全都告诉他。
……
听到声音从身后传来时,朗姆有些狐疑地扭过头。
远处的大门再度开启,乳白色的水雾氤氲空中,一道颀长的影子从蒸汽中缓步走来。
见到来者的面貌时,朗姆甚至挑起了眉毛。
朗姆还坐在一台电脑前,屏幕亮丽,手边散落着数页不知记载着什么的白纸,旁边正如降谷零所说€€€€是堆积的半人之高的书籍和文件。
朗姆连带着办公椅一同扭转,缓缓地看向他。他微眯着漆黑眼眸,扬起的声线被悠然拖长:
“这可真是€€€€大惊喜。”
朗姆抱起双臂,嘴唇嚅动,刻薄的言语随之吐露:“今晚在总部的成员可真不少,我都要开始怀疑€€€€你们是不是在私下搞秘密派对了。”
来者的表情没什么变化。
川江熏冷淡地朝他走近,面对这意味深长的嘲弄,他只平淡地回应:“我对参加派对没兴趣,我挺不合群的。以及今晚谁在总部里,我也不关心。”
戴着眼罩的男人咧开嘴角,略显神经质的悚然哼笑声,从他的唇边溢散。
“是吗?”他将眼睛弯起,与数十年前大相径庭的脸上,漫着一成不变的阴寒。
“那你是来做什么的?”
川江熏直言:“来见你。”
这话一脱口,朗姆险些捧腹大笑。
“你碰见贝尔摩德了吧?我敢肯定,她在你面前,一定将我贬的一文不值。”
面对这个问题,川江熏没做回应。他只用那双亮的几乎泛金的眼眸,毫无情感地盯着男人。
朗姆也没说话,只这么皱眉回视他,房间一时之间陷入了沉寂。
下一刻,短暂的安逸,由川江熏亲手打破。
他径直走至朗姆身侧,抬手随意抓过一个办公椅。
椅子下方的滑轮开始转动,却在移动的过程中,“不慎”撞到了朗姆的桌角。
咚€€€€!
罗列如山丘的书籍在碰撞下开始坍塌。
一大半的书籍落在地面,散乱地分布在各处。
朗姆的脸肉眼可见地黑了下去。
“啊,抱歉。”川江熏漫不经心地瞄了一眼地面,致歉的语气很是敷衍。
他似乎没准备掩饰自己是故意的€€€€毕竟这显得他像在找茬,刻意给朗姆找不痛快。
川江熏半蹲下身,将地上的东西随手捡起,逐个摆回桌边。
而署名“RUM”的磁卡,被他从地面最后拾起,他看都没看上一眼,就浑然不在意地丢回了桌上。
“我来找你,是为了问一件事。”川江熏平静地坐于办公椅。
朗姆的表情已经很难看了。
而川江熏此时与他平起平坐般的对峙模样,更是让人恼火。
但朗姆还要重要事情要处理,而他已经过了事事都要和人纷争的年纪。他早就圆滑到了足以将自己伪装成擅于阿谀奉承的小人物。为了达成目的,他甚至可以向一个事事糊涂的侦探溜须拍马。
尽管朗姆心情很糟,但还是不耐烦地问了一嘴:“你要问什么?”
下一秒,川江熏便回应:“克丽丝怎么死的?”
朗姆的眼角抽搐了一下,尾端的皱痕清晰无比。
他咬牙切齿地:“这你可不该问我。”
“你不如直接去问贝尔摩德。问她的女儿何其偏执又一意孤行,最后落得了玩火自焚的下场€€€€最可笑的是,贝尔摩德竟然到了现在,还在妄想着复活她那蠢到家的女儿。”
川江熏的表情越发冷酷。
他隐约窥见了这句话的暗藏含义。
“什么意思?”他又问。
朗姆的额头暴起一片青筋。
他显然隐忍着愤怒,耐着最后一点脾性,冷声道:“她女儿死的活该。要怪你就去怪贝尔摩德的纵容,不要事事都和我搭边。我是个职业罪犯,但不是杀人狂魔€€€€克丽丝死时我还在国外,这和我可牵不上关系。”
“现在,滚出去€€€€趁我还没彻底发怒。”
朗姆下了逐客令。
……
磁卡被川江熏成功放回了朗姆的桌面。
他左思右想,想把东西归复在原位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以他和朗姆的关系,他几乎没有理由以和蔼可亲的形象和朗姆面对面,再崇敬地朝对方敬烟。这太不符合川江熏的作风了。
€€€€但是触怒朗姆倒是挺符合的。
把他桌面的东西故意碰掉,已达到膈应朗姆的目的,对川江熏来说,这再正常不过了。
在电梯口听莎朗谈起克丽丝,川江熏才想起来那个女孩已经去世很多年了。克丽丝如果还活着,现在的年纪大概和他差不多大。
他还记得小丫头因为纠结他们俩到底谁更好看,而在动物园哭着闹着耍赖了大半天。
时境过迁,他依旧不清楚克丽丝是怎么死的。
朗姆反复强调一切都是克丽丝咎由自取,当这个女孩慢慢成长为“女人”后,究竟又历经了什么,川江熏一概不知。
他是个时间旅行者,无法亲眼见证孩童的成长。
可如果他能看着克丽丝长大,那川江熏想,自己一定会在女孩铸成大错前,就将她牢牢地抓住她的手,将她拉扯回来,再严厉训斥一顿。
但是,这个世界从不存在“如果”。
那既定的宿命,往往是无法抽离的旋涡。
……
川江熏站进了电梯内。
他和降谷零约定了暗号,如果他成功将磁卡归还,那就让电梯在九层和七层分别停留一会,停车场内的降谷零看到电梯上的数字变化,就会立刻离开。
电梯一路直下,在九层与七层开启大门,稍作停顿后便直通地下二层。
川江熏开来的那台普锐斯还在楼下停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