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发现他夹菜的手都颤颤巍巍起来,一粒花生米他狼狈地夹了好几次,才勉强落进了自己的饭碗中。
直到这死寂般的沉默,被降谷零倏然拔高的呼唤打破:
“前辈!”
“是!”今泉€€吓了一跳。
他慌张地放下碗筷,险些挺直着腰板,就这么原地站起身。
坐在对面的男人眉头依旧紧蹙,唇瓣之间抿成了一条平直的长线。
降谷零的目光就这么直勾勾地投射过来,深邃的眼窝间,那副灰蓝眸也犹若出鞘的利刃,刀光剑影簌簌落下,锋锐凌厉。
今泉€€仓惶地回视他,那一刻,他恍若被那平日里温和似水的视线贯穿了灵魂。
“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什么问题?”
“对不起,我知道我其实不该逼问你。”降谷零深吸了一口气,“任何人都会有自己的隐私,我很清楚这么做不对,但我实在是……无法忍受这种焦虑感了。”
降谷零是个机会主义者。
常年的卧底生涯,让他总是对把握时机怀有敏锐的感知度。因而在机会来临之前,他往往能沉下心去静候,这也是他得以在组织安稳潜伏多年的原因。
但如果事情关乎今泉€€,一切就都变样了。
他无从冷静。
从发觉今泉€€与弹窗形影不离地度过着每一天时,他便心神不宁、坐立难安起来。
如若弹窗对接下来对抗组织的行动有利,并且它从未产生过伤害前辈的想法,那么降谷零无话可说。
可他不知道€€€€
未知是初始的恐惧。他不清楚弹窗是谁,而知晓答案的白字,又始终回避着这个问题。
他没有任何渠道来调查这件事,更无法推测这东西究竟从何而来。
他害怕今泉€€在弹窗周而复始的洗脑下被控制,更恐惧在潜移默化的影响中,今泉€€会被改变、会被伤害。
他非常不安。
那份恋人近在咫尺,又好似远隔万里的迷离感,再一次携裹了他的周身,以至于身体都在战栗。
€€€€他怕有朝一日,今泉€€还是会离开他。
尽管降谷零竭力地想要潜藏这份心绪,他想要在恋人面前始终维持完美的笑容……
可他藏不住。
一周已经过去了,耐心已经彻底抵达极限了。
今泉€€定定地望着他,目光无措。
下一刻,坐在对面的男人紧闭双眸,他抬手揉了揉鼻梁上方,试图抹平眉心间拧皱起的痕迹。
接着,降谷零尽量用着平和的语调,缓慢询问:
“前辈。一直以来……你是不是都有事情在瞒着我?”
【别回答他。】
[别逼问他。]
今泉€€愣了愣。
降谷零也随之停顿了一瞬。
他在脑海中,听到了一道辨识不出男女的机械声音。
具体来形容,那道声音很像是电脑合成出的电子音,听起来毫无情感,却又好似透着万千心绪。但这诡异的一瞬,令降谷零不禁怀疑,自己是否是幻听了。
他环顾了一圈四周,却没能发现任何端倪。而坐在对面的黑发青年,俨然也没能听到这阵声响。
几秒过后,降谷零陡然明悟€€€€
这道电子音,是在他的脑海中响彻的,只有他一个人能听到。
就像漫画中弹窗和今泉€€对话的方式一般。
白字,也在如此和他交流。
这一变故,反倒让降谷零僵滞在座椅上,暂时忘却了质问前辈。
而被弹窗厉声阻止过后,今泉€€的神情也微妙了起来。
他还隐瞒着降谷零事情并不多,只剩下那为数不多的几个秘密了。
他最不想回应的,同时也是弹窗最不想告知降谷零,自然还是€€€€
弹窗就是上一个“今泉€€”。
那是一个化作了永恒的幽灵、在十个世纪之间沉浮飘摆、只能隔着一层坚固的屏幕,陪伴挚爱度过一生的“今泉€€”。
他无法和降谷零说出口。
【等一下。】弹窗冰冷的嗓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我发现了一点不对劲。】
【请你去触碰零摆在餐桌旁边的手机。】
循着弹窗的指示,今泉€€的目光落下恋人的手边。在餐桌的一角,的确是反扣着一个白色的手机。
这是降谷零的生活专用机,日常出行都会带着它。
今泉€€的眉心紧锁,无声地发问:“为什么?”
【有异常的波动出现,从零那边传来的。】
【只要触碰一下就可以,你甚至不需要把手机拿起来。】
好吧。
今泉€€妥协了。
虽然这个行为有点怪异,但并非不可以做。
毕竟弹窗对零的行为起疑,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
如果简单地触碰一下手机,就能让弹窗打消所有怀疑,那无疑是一笔合算的买卖。
他在为降谷零证明青白,这没什么大不了的。
怀抱着这般想法,今泉€€缓慢地站起身。
他的大半身子从餐桌探出,手臂也坦荡地向前伸去。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碰到手机的尾端时,对面的金发男人却惊愕地瞪大眼睛。
降谷零的反应非常快。
他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将手机拿起,甚至慌忙地站起身。餐椅在他大幅度的动作下“咣!”地摔在地板上,而他竟还下意识地向后闪避了几步。
今泉€€也不可置信地睁大双眸。
“?”
“?”
他们就这么大眼瞪小眼地僵滞在原地,两厢对望。
第208章
他的面前摆放着一份协议。
打印机的油墨将字体规整地刻印于纸张, 一连串冰冷的文字将条例叙述得清楚明了€€€€
‘本协议不强制任何人签署, 一切出于签署人自愿。我们将会感谢您对现代医学和日本社会的贡献。’
男人垂着眸子,纤长的黑睫将双目遮掩大半。眼帘之下的虹膜蓝意沉缓,犹如无风的海面,浪涛静谧、水平如镜。
他拿起手边的碳素笔, 拔开笔盖, 流畅的文字在黑色墨汁下洋洋洒洒地落下€€€€
‘降谷零’。
坐在桌案对面的员工面对这一幕,不禁目瞪口呆。
她在这里工作已经三年有余了, 虽说称不上阅历丰富,但她也目睹了出于各式原因来此签署协议的人。
而面前的男子,无疑是她工作生涯中, 最特殊的那个人。
她有些惊异地凝视对方, 不禁讪讪开口:“先生,您不再考虑一下吗?……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像您这样,毫不犹豫就签下名字的……”
对面的金发男子抬起头,朝她礼貌地微笑:“不了。”
降谷先生看起来很年轻, 身上的气质沉稳而内敛, 也许不过三十出头的年纪。
他的皮肤紧致光滑, 面部几乎不见什么皱纹。一身贴合身型的挺括西服、在刻意打理下显得一丝不苟的发型, 光是从外表便能判断,这是一位颇具成就的成功人士。
他单是坐在椅凳上写字, 便会透出赏心悦目的宁和感。
宛如一幅时刻引人深解其意的画作, 那双深邃蓝眼里,或许汇聚着许多波澜壮阔的故事。
“但是这份表格, 还需要经由您的家属同意。”员工说道, “捐赠遗体是需要慎重考虑的大事。不光要基于您的个人选择, 还需要参考家人的建议。”
“您的伴侣知道这件事吗?还有您的父母和亲子……”
男人停顿了一会, 随后唇角慢慢地向上舒展。
他的唇瓣翕张,用尤为平和的语调解释道:“我的父母在前几年,就陆续过世了。”
“别看我这样,其实我的年龄比你想象地还要大得多。伴侣也已经离世十几年了,我们没有子嗣,所以我现在是一个人。”
他说得风轻云淡,好似早已释然人生此前的几经波折。
男人微笑道:“因此,这份表格只签署我一个人的名字就足够了。”
“请不要担心,这是我深思熟虑后的决定,并非一时兴起。”
他想,如果人生已经彻底丧失了目标和意义,那就为了这个社会而活。
他可以在生时殚精竭虑,为引领社会走向正途而奋斗。辞世之后,他希望自己依然可以为这个国家做些微末贡献。
人有权利决定自己遗体的去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