咖啡馆内点亮暖黄色的顶灯,客人们的身影透过落地玻璃窗与来往的行人擦身而过,隔开两个世界。
许戚看见窗边倒映出廖今雪的侧脸。
他膝盖前的矮桌上放着一杯咖啡,手指翻过一页摊开的杂志,光晕落在他脸上,睫毛根根分明,漫不经心地浏览时眼皮突然撩向这个方向,许戚即将迈开的脚步定在原地。
时间流速渐渐地迂缓。
“要喝点什么?”
许戚把头埋进服务员递来的菜单,一遍扫下来什么饮品的名字都没有记住,忍不住瞟向廖今雪面前的咖啡杯,假装不经意地提起:“你点了什么?”
廖今雪道:“拿铁。”
“我也要这个。”
服务员询问了冷热和杯子尺寸,收起菜单回到咖啡制作台。
许戚没有了能够拿在手里的东西,两跟手指无意识地放在大腿上搅动,廖今雪把杂志放回矮桌,是每个咖啡馆里随处可见的时尚杂志。
稍微安静了一会,廖今雪看着许戚,问:“可以在这里说吗?”
“什么?”
许戚怔了一下。
“你短信里说有很急的事情要和我说,可以在咖啡馆里聊吗?不行我们换一个地方。”
廖今雪补充了解释,根本不知道许戚差一点忘记自己为了阻止两人见面而胡诌的理由,慌忙掩盖住险些暴露的谎言。
“没事,不用换地方,你...”
服务员端着咖啡过来,打断许戚到嘴边的话。
等对方离开,许戚垂眼去看桌上两杯一模一样的咖啡,面对面摆放,透出若隐若现的亲昵,一丝隐晦的满足感充盈全身。
至少这一刻,他与廖今雪平等地坐在一个地方,喝着一模一样的咖啡。
他们就像是一样的人。
许戚把刚才没有说的话问了出来:“你一直都在咖啡馆吗?”
廖今雪背靠软垫,逼仄的桌下空间让他不足以伸直两条腿,交叠在一起,从容不迫地回答:“我刚才在和同事吃饭,你发给我短信的时候,我正准备回家。”
许戚为自己先前的猜疑萌生一丝窘迫,但同时舒了一口气。
梁悦出门不是为了去见廖今雪。
“对不起,我是不是打扰你了?”
话出口,许戚才想起他和那天诊室里说了一样的话。
不知道廖今雪有没有听出话里的熟悉,扫了一眼半遮在袖口下的腕表,什么都没有说,许戚却能感受到廖今雪不是很想继续呆在这里。
紧张使他捧起桌上的咖啡,一口未动,仅仅是为了缓解焦虑。
“其实......”
许戚迫切地在脑海里搜刮一个合适的理由来解释这件‘急事’,捏得咖啡纸杯向内凹陷,略微烫手。
“我可能马上要失业了。”
一鼓作气地说出这句话,许戚竟然有种别样的轻松。
廖今雪眉毛往下压了些,慢慢堆积起严穆,问道:“出什么事了?”
被这样一道目光直直地注视,许戚组织好的语言一再打乱重组,竭力不让自己听起来太像诉苦:“我今天犯了一个错误,上司发了很大的脾气,而且公司很快就要裁员了,我觉得...名单上有我的名字。”
这已经是被修饰过后委婉的说法。
廖今雪道:“你想和我谈谈吗?”
许戚双手不由自主地握紧咖啡杯,土气的黑框眼镜下,总是暗沉沉的眼里流淌出一丝异样的神色,像是疑惑,警惕,还有一点不确定。
“谈...谈什么?”
廖今雪静静地端详许戚几秒,调整了坐姿,重新开口:“你和我见面,难道不是想要找人倾诉吗?如果是我理解错了,你可以纠正。”
他是在和廖今雪倾诉吗?
这个陌生又亲昵的词汇让许戚胳膊上冒出一点鸡皮疙瘩,迅速低下头,不安地晃动手指,过去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挤出几个低声的字:“是...是倾诉。”
许戚踩着廖今雪递过来的台阶走了下去。
“这次失误其实不是我造成的,虽然我也有原因,但是公司里另外一个同事,平时总是仗着自己的背景不好好干,今天他......”
艰难地说出一个开头,后面的话渐渐越来越流畅地从内心深处流淌而出,这些连梁悦都不知道的事情,许戚却对着廖今雪,一个介入他感情的第三者毫无障碍地说了出来。
到后面,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在朝廖今雪倾诉心底的委屈。
许戚要的很简单,只是想有一个人能够站在他的一边,安慰并告诉他这不是他的错,哪怕是谎话也没有关系。
梁悦从来不会关心这些,他以前提起过几回,每一次她都能站到许戚的对立面指出他在这些事情里哪里做的不好,即便许戚才是被欺负、受伤的那个人,梁悦也只顾责备他‘没用’。
忘记从哪天开始,许戚不再向梁悦提起任何工作上不顺心的事情。
重逢后仅有的三面交集下,廖今雪却愿意坐在深夜街边的咖啡馆里,陪伴他,安静地听他组词混乱、断断续续的倾吐,并且告诉他,有烦恼可以向他倾诉。
许戚没有办法放开这根来之不易的救命稻草,哪怕来自他最讨厌的人。
廖今雪听完以后陪许戚一起沉默了会儿,像是为了确定他已经说完全部,盛着深沉和坚定的双眼注视许戚,说出这几分钟来第一句话:“你没有错,他们做得太过分了。”
他没错,过分的明明是他们。
廖今雪的面孔忽的变得刺眼,许戚狼狈地撇开头,为了抵挡眼眶抑制不住的湿热。
他只是想要一句类似这样的安慰,为什么也会那么困难?
为什么最后对他说这句话的人,会是廖今雪?
“这份工作不适合你,辞职不是一件坏事,你应该重新寻找一份喜欢也适合的工作,好好考虑未来。”
廖今雪说道。
未来。
许戚多久没有听到别人对他说出这两个字,他的未来从很早以前就被固定,考进一所普通的高中,普通的大学,出来以后早早结婚生子,找到一份普通但安稳的工作,几十年以后,再结束这段和千万普通人一样碌碌无为的一生。
廖今雪和他们是不一样的。
他们都是不会说话的蚂蚁,渺小到只能顾及自己,终其一生都在为活着奔波,没有人能够听见蚂蚁的呐喊。
“我不知道,”许戚牵动了一下嘴角,不清楚这个笑容有没有成功,从廖今雪的表情上看大概是没有,“哪有那么容易就找到喜欢又合适的工作,我没有你这么好的学历,就算去应聘,别人也不会要我,最后可能只能找到和现在这份差不多的工作。”
说到最后一段话的时候,许戚敏锐地察觉到廖今雪唇部线条绷得很紧,一贯的面无表情,但似乎比刚才更冷一些。
廖今雪今晚第二次扫向腕表,说道:“时间不早,该回去了。”
离别来得太突然,许戚怔怔地看他起身,喃喃:“好。”
两杯谁也没有动过的咖啡摆在桌上,已经凉了,但没人去拿。
许戚是打车来的,他怕廖今雪记住车型以后没有办法继续跟踪,于是撒了一个谎,说汽车出了故障正在维修。
廖今雪没有起疑,提出送他回家,夜色已深,打车不安全。
这份礼貌性的好意被许戚默默接受,并肩走在廖今雪身边,肩膀之间留出一段不远不近的空隙。
许戚分明感受到他与廖今雪的距离在那番倾诉后拉近了一截,但在最后一句话过后,又回到了原位。
到底是哪里说错。
廖今雪的车停在几条街外,那里附近是他和同事一起吃晚饭的地方,导致此时此刻,许戚不得不和廖今雪一起走回车停的位置,一路断断续续地聊天,不让气氛走向冷场。
“你后来考去了哪个大学?”
许戚什么也没有想地问了出来,甚至已经准备好自己的回答,却听见廖今雪说:“象城的一所大学。”
没提学校的名字。
这个回答让许戚很难继续追问‘到底哪个大学’,在他几乎把自己的工作全盘托出以后,廖今雪依旧不想向他透露自己的事情。
许戚咬了咬那颗补了没多久的牙齿,难以避免地滋生挫败。
“那你...”
这句话许戚没能完,断在了这里。
夜晚的能见度太低,廖今雪带走大部分注意力,以至于离人工湖只剩下几步的距离,许戚才嗅到一丝发涩的水气,像被铁丝网密密麻麻地罩住,转瞬间头昏脑胀。
“许戚?”
廖今雪停下来,察觉到一丝异样。
人工湖着实算不上大,两侧的小道上植着一排树,仅用矮石柱绕湖一周算作围栏,起不到任何防范危险的作用。
湖水在夜色下一片漆黑,像蛰伏在暗处蠢蠢欲动的野兽,张开一副深渊大口,等候无知的猎物掉进来,发出餍足的‘噗通’巨响。
许戚滞在原地,很久才发觉这道落水声不是来自幻觉,廖今雪转向声音发出的方向,被不平稳的地势遮挡住,隐约瞥见月光下层层翻起的水波。
“可能是有人在游夜泳。”
廖今雪的话丝毫没能缓解许戚的症状,他定在原地,视线却迫切地眺向声音的源头,发白的脸融入黑夜,只有声音微抖:“刚才那声...是人吗?”
“也可能是石头掉了下去。”
廖今雪走来,挡在许戚面前,面色不变地说:“车在对面,我们走另一边,等会就不用绕路了。”
许戚知道应该听廖今雪的话离开这里,可刚才那道声音就像魔咒在耳边一遍遍播放,他越过廖今雪的肩膀看向湖面,隐隐的,能看见半个漂浮在上面的圆。
像是人的脑袋。
这一幕在许戚脑海迸溅成四分五裂,带有冲击力的碎片肆意飞窜,尖锐的棱角划破关押在记忆深处的匣子,黑水浓稠而恶臭地丝丝溢了出来。
亮堂的天空,澄澈的水面,水库岸边的绿草坪,那一天的世界全都蒙上一层褪不去的灰暗,就像每个夜晚深深注视他的那幅黑白照片。
许诚幼小的身体像一个轻飘飘的气球,无助、沉寂地漂浮在水面。周围有人陆续跳了下去,溅起越来越大,越来越深的水花,陈芳赶过来后像疯了一样哭喊,又像疯了一样拽住许戚的胳膊把他往水里扔,如果不是周围民众阻拦,那天死的是将会是许家两个兄弟。
为什么不救他?
为什么死的不是你?
两句话陈芳反反复复地问,反反复复地怨,听了太多遍,许戚也忘记自己最开始的答案。
为什么不救他?
“许戚!”
廖今雪骤然拔高的音量没能拉住许戚,重物落入水里的声响比前一声更加决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