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才输入的两个字像在窃窃地嘲笑他。
可是廖今雪却说,他是一个勇敢的人。
“周六我要去商场买几件衣服,你陪我一起去。”
晚饭的时候梁悦突然冒出一句话,她没有问许戚那天有没有空,直接替他做完决定,这种事情上,许戚向来没有拒绝的权力。
许戚有一瞬想回答他不去,或许还可以换来梁悦诧异的目光,至少里面带有情感。
当久久没有得到回复的梁悦投来视线,许戚的身体又被本能支配,他拿着筷子的手振颤了一下,说:“知道了。”
这几天宁市的天气持续放晴,周六也不例外。许戚照例坐梁悦的车来到附近的商城,记得三年前刚开业的时候到处人满为患,他和梁悦赶在新鲜劲没有过去的时候去过一回。
那天他们逛了很久的商店,晚上在顶楼吃了西餐,餐厅当然是梁悦选的,窗外可以俯瞰半个宁城幽美的夜景。那个时候的梁悦还会和他聊天说笑,即便也有敷衍的时候,许戚却很容易满足。
忘记了具体从哪天开始,他们再也没有过这样的二人世界。
梁悦说是来买衣服,实则把每个不相干的店都逛了一圈,许戚不知道其他女生是不是也喜欢用这种累人的方式逛街,整个下午,他跟在梁悦身后充当助理拎着大包小包,两条腿快要走得没有知觉。
傍晚临近,梁悦终于逛累了,许戚才连同赦免得到休息的权力。
梁悦绕过一排散发油烟香味的餐馆,径直走进一家轻食餐厅。自从过了二十八岁,梁悦开始对饮食注重起来,一周只规定自己放纵吃喝一次,其余时间都严格规划每餐的摄入,就连平时做饭,她也再三叮嘱许戚少放油盐酱油。
许戚扫过菜单上各式各样的沙拉,还没开始吃就已经没有食欲,为了不扫梁悦的兴致,他勉强撑着笑容点了一道意大利面,上来以后,面条连盘子的一半都没有填满。
回想三年以前,许戚能记起的是餐厅窗外的夜景和映衬在梁悦脸上柔美的月光,可是今天,他好像只能记得满身疲惫和难吃的面条。
仅仅过去三年,似乎已经物是人非。
“这里的沙拉没有我们公司楼下做的好吃,你的面条怎么样?”
许戚看了眼颜色惨淡的意大利面,好像被清水冲刷过一遍,违心地说:“挺好吃的。”
如果梁悦再留心一点就能发现许戚回答时勉强的情绪,即便到现在,许戚还是没能改掉把情绪写在脸上这个缺点。
可是梁悦什么都没有发觉,盘子里的沙拉快要见底,她暂时放下刀叉,拿起餐巾纸擦了擦嘴巴。
“我下周打算去一趟医院。”
这句话显然只是前半句,而在说后半句之前,梁悦要等待许戚的反应。
许戚迟钝了几秒,此刻的场所和时间都与医院这个词毫不相干,他有些茫然,甚至以为这是梁悦在开玩笑,“去医院干什么?”
梁悦拿起杯子喝水,放下时玻璃杯壁留下浅浅的唇印,“我想去冻卵,你不用急着反驳我,这件事我已经考虑好了,不会反悔。”
所以是在通知他吗?这是许戚的第一个反应。
直到半分钟后他才意识到‘冻卵’这个词的真正意思。
“好端端的...为什么要去做这个?这种事情会对你的身体造成伤害,万一出事了该怎么办?”
梁悦说:“那天你妈话里话外地催生,我对她说的五年其实是保守数字,四十岁之前我都不会考虑怀孕这件事,我现在的工作正进入关键时期,绝对不能因为其他事情分心。我们之前已经讨论过这个问题,我知道,你也不想要小孩,但你妈说的不是完全没有道理,等我想要孩子的时候,年龄摆在那里,身体各方面都会跟不上,我想了很久,还是冻卵最保险。”
许戚能听懂梁悦条理清晰列出的理由,可是当这些文字组成句子,他好像一句都听不明白,问出了一个蠢得好笑的问题:“我们的孩子吗?”
梁悦露出迄今为止第一个笑容,夹带隐隐的讽刺,“你难道还想我生下别人的小孩吗?”
没有哪句话会比这句带来更加强烈的难堪和耻辱,许戚的脸霎时很白,一会又变红,嚅动干涩的唇说不出来一句话,他的脑袋乱成一团麻。
梁悦不是和廖今雪走到一起了吗?
他们的未来,难道不是已经名存实亡?
许戚甚至觉得,如果此刻他听到的是梁悦提出离婚都不会有现在这种满脑空白的感觉。
似乎是将许戚的呆滞理解为了其他意思,梁悦的表情缓和下来,她脸部棱角放在女人身上稍显凌厉,眼睛和嘴却生的很漂亮,如果想要认真地做出某种表情,绝对可以达到迷惑对方的目的。
但是大部分时候梁悦都喜欢冷着一张脸,带来工作上习惯已久的威严。
“许戚,我知道我平时工作很忙,没有办法顾及到你的感受,但是你要理解我,现在这个时期对我很重要,而且你也知道照顾一个小孩需要花费多少精力,我不可能为了这个牺牲自己。你要是不放心,下周六可以和我一起去咨询医生,现在科技成熟,冻精子也很方便。”
梁悦的想法其实很简单,简单到甚至有点残酷。
当初她拒绝更加优秀的追求者选择普通到完全不起眼的许戚,除了看中许戚对她言听计从,还有就是一段可以永远拿捏在手里的婚姻关系。
她当然有更好的选择,可是那样她就没办法安心地做自己的事业,没办法露出真正强势的脾气,更不可能理直气壮地给婆家甩脸色。
她敢这么做的底气都来自许戚这个窝囊的丈夫,而这,才是梁悦最喜欢他的一点。
许戚这些年的付出她没有全然无视,为他生一个孩子是梁悦心中最大的补偿和让步,当然,也要看她什么时候愿意。
说完这些,梁悦等待看见许戚惊喜和感动的表情,可是等了很久,许戚依旧处在上个阶段,怔怔地出神。
倏然,许戚想起他和梁悦最初认识的那一年。
他们相识于一场啼笑皆非的误会,大一男女宿舍联谊,许戚初来乍到不想给室友留下不好的印象,于是一同参加,席间他坐在最角落的位置,全程没有参与旁人的聊天和游戏。
梁悦和他并不是一个大学,她是被朋友临时拉过来,同样百无聊赖地坐在旁边,目光偶尔会扫来许戚这个方向。
那天回去以后,许戚收到一个好友申请,对方说她叫梁悦,是昨晚坐在他斜对面的女生。
自然而然,他们开始聊天,分享生活,约出来见面的那天刚好是他们聊天一个月的纪念日。
许戚买了一束花,紧张地等在约定地点,半个小时候后,出现在面前的梁悦脸上画着漂亮的妆,只是表情格外勉强,再完美的妆容也遮盖不住她的失望。
许戚那时才意识到,梁悦认错人了。
联谊的晚上,她一直在看的其实是坐在许戚身边另一个男生,而惊人的巧合不止一个,那个男生也姓许。
于是当梁悦找到朋友问男生的联系方式时,对方误将许戚的号码给了她。除了姓氏以外,梁悦对其余一概不知,理所当然地将许戚当作那晚心动的男生,聊了整整一个月。
知道真相后的许戚其实已经想要结束这场糟糕而尴尬的约会,可梁悦还是接过他的花,按照原本的计划和许戚约完这场会,分别以后,他们失去了所有联系。
再次见到梁悦,许戚已经大学毕业一年,梁悦也在一家室内设计公司实习,再谈起那场误会,梁悦只是一笑而过。
带着这份奇妙的缘分,后来的发展似乎水到渠成,他们自然而然地走到一起,谈着平淡的恋爱,然后平淡地步入婚姻。
即使平淡,许戚也相信他在某一瞬间真正地感到过幸福,愿意付出现有的一切,和眼前这个人共度余生。
他要的不多,只是一点点的关心和爱,梁悦恰好多出那么一点,慷慨地给予了他。他们就像两个凑合的人,在对的时间,对的地点,做出眼下最正确的事情。
可是只要有一点凑合,其余所有正确都会变成将就。
许戚看着坐在面前的梁悦,这张已经朝夕相处了五年的脸到现在原来还是这么陌生,就好像他从来都没有看透过。
“许戚?”梁悦不悦地唤回他的注意。
许戚瞥下眼,移向面前那叠已经坨了的面条,说:“我没有意见。”
梁悦的眉心松缓下来,尽管许戚的反应和她想象中有出入,但这句回答仍然在意料之中,许戚怎么可能会拒绝她?
剩下的沙拉被遗留在桌上,梁悦对着随身镜补了一下口红,拎起包到前台结账。
这场谈话只占用了简短的十分钟,许戚却好像回顾完过去五年里他和梁悦的一点一滴,从还算甜蜜,到彼此间谁都不闻不问。
梁悦是一个理智又绝情的人,她可以清晰地规划自己的工作和生活,把一切安排得有条不紊,甚至可以一边处理外面的关系,一边计划和他的未来。
可是许戚好像做不到。
第15章 勇敢的代价
梁悦的性格向来雷厉风行,周六下午她从医院回来,告诉许戚已经做完了初步检查,等结果出来,各项指标达标后她就能进入冻卵疗程。
许戚依旧没有发表任何看法,这是梁悦自己的身体,他无权干涉她经过深思熟虑后的决定。
只是当梁悦有意无意地提起要和他一起去医院咨询,许戚都用沉默应对,或是岔开话题。
一旦想象将来某一天他要担任起父亲的角色,成为和许山一样的人,许戚平白生出一股难以言状的迷惘和抗拒。
发现梁悦出轨以前,他们也曾心平气和地坐在一起讨论过这个问题,许戚记得当初他听完梁悦的规划,先是松了口气,随后涌上隐隐的失落。
他既惧怕‘父亲’的身份,又渴望和梁悦组建一个更完整的家庭,以此来挽回他们之间越来越深的隔阂,重建他在这个家庭被一度弱化和缺失的男性身份。
这是矛盾的根源,也是一场感情上的拉锯战。
曾经很多瞬间,许戚都幻想过他和梁悦的未来,即使他不喜欢小孩,而梁悦对他的态度一直忽冷忽热,许戚也能安慰自己,将这些视作婚姻里正常的瘙痒和问题。
直到廖今雪出现。
廖今雪是一场无声无息的细雨,降落在他和梁悦纸糊起来的婚姻,许戚在屋内听见屋顶凹陷的声音,四面八方都脆弱得不堪一击。
他应该为梁悦没有离婚的意图而感到高兴,这场做给双方父母看的婚姻将继续屹立不倒。他不用担心面对陈芳无理取闹的问责,也不用收拾离婚后一地的狼藉,生活还能平淡地继续。
许戚以为他该高兴,可是没有。
他试图像从前那样幻想和梁悦的以后,可不管怎么投入去想,一片黑色的乌云始终遮挡在前方,遮盖住未来的轮廓。
看不见,拨不开。
许戚连续失眠了几夜。
他和廖今雪的聊天记录停留在编造出的急事上,仿佛仓促画下的句点。自从那个早晨他离开廖今雪的家,谁也没再主动联系过谁。
这种方面,他们总有一种伪装陌生的默契。
这些天,梁悦忙于工作医院两头跑,不再像先前那样频繁地外出,生活又回到廖今雪出现前的平静。许戚没有再联系他的必要,只是偶尔会在深夜闭眼前想起那个晚上发生的一切。
恍如隔梦。
裁员的消息已经放出来,有人欢喜有人忧虑。许戚心情前所未有的平静,周围的议论被隔绝耳外,有同事瞥见还在工作的许戚,不知道无意还是故意,忘记压低声音:“某些人要被炒鱿鱼了还能假装没事人,心理素质真强。”
许戚敲打键盘的手指暂停一瞬,微微向内蜷缩,另一道年轻的男声回以嗤笑:“装模作样。”
是吴栋。
感应到许戚视线的吴栋毫不避讳朝他咧开一道讥笑,像是在说‘说的就是你,你能怎么样’。
他双手插兜靠在桌边,那派头像足了太子下民间视察,挑了挑眉,“许哥,你瞪我干什么?我们可没有说你,千万不要对号入座了。”
吴栋自觉这句话说得足够威风,笑了起来,旁边谄媚的同事也很捧场地跟着笑,仿佛这只是一句无伤大雅的玩笑,许戚认真了,反而要被说成斤斤计较。
人对人的恶意向来直白,赤裸,不可理喻。许戚来公司之前已经一遍遍地告诉自己,没有必要在离开前多生是非,陈芳永远都是这么教育他:你算什么东西?人家凭什么要对你露笑脸?你特殊在哪里了值得别人这样做?
凡事都要想一想自己值不值得,而平庸如他,注定连得到尊重都是一件奢侈。
吴栋的阴阳怪气抵不上陈芳一跟手指头,许戚领教了这么些年,他以为自己可以继续冷静地应对,熬过最后一次,权当一声犬吠。
可当看见吴栋轻蔑的笑,周围人习以为常的无视,板上钉钉的裁员名单...这些生命里源源不断的恶意从每根发丝每条指缝涌入身体,汇聚成一团乌黑、散发恶臭的物质。
撞击许戚被懦弱无能层层包裹的心。
他想起廖今雪的话,‘你没有错,他们做得太过分了’。
可是过分的人永远意识不到自己的过分。
戏弄毫无反应的许戚太没有成就感,吴栋撇撇嘴,很快没了兴趣,他顺手抄起桌上的几个文件夹,扔在身边女同事的电脑前,切换成另一副无辜的嘴脸:“琳琳,这些我看不懂,麻烦你帮我做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