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戚,你以为你是什么专业的侦探吗?”
廖今雪把脱下来的外套扔到另一边沙发,冷却了一路的心情骤然变得烦躁。许戚久坐的腿阵阵麻,站起来都是踉跄,廖今雪在一旁冷眼看着他,没有要去扶的意思。
“你是从什么时候知道?”许戚明明是在问,但更像喃喃自语。
廖今雪的回答摧毁了许戚最后一丝希望:“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就是什么时候知道。”
而第一次跟踪,始于十年之前。
许戚发出了一声似笑又像哭的音调,断断续续地连接在一起,“为什么…为什么你不告诉我?看着我这样偷偷跟在你身后,你觉得很好玩吗?”
廖今雪反问:“难道不好玩吗?”
许戚快要站不稳,眼眶涌出一股收不回来的热意。他第一次看清了廖今雪皮囊下方真正的模样,浓郁的恶意将浑身包裹,他拼命地躲避,但于事无补。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刚开始…刚开始的时候你明明不是这样的人,是你先吻我,是你先接近我给了我希望,为什么你要说这种话?你根本不是这么想的,对不对?”
“我一直都是这种人,是你不愿意相信。”廖今雪到许戚面前钳住了他的下巴,力道毫不收敛,几乎要把骨头捏碎,“许戚,你真的以为我是什么以德报怨的好人吗?”
许戚握住他的手臂,不停地摇头想要从疼痛中挣脱,下唇咬出几个渗血的牙印,“我,我已经知道照片的事情了,可是我真的不知道是因为这个才害你…...对不起,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那个时候你为什么不骂我?为什么你不直接告诉我……”
廖今雪尝到喉咙里一丝铁锈的腥味,沙哑着声音:“告诉你就可以改变已经发生的事情吗?你能来替我承受这一切吗?”
两句咄咄逼人的质问,把许戚逼到了悬崖边最后一角。
“你让我做什么都可以,只要你想,什么我都愿意做。可当时我不知道会这样,照片不是我放出去的,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害你,我只是……”
“你只是接受不了喜欢我的事实,所以选择了更容易的恨。”廖今雪替他说完剩下的话。
许戚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呆愣地望着廖今雪暗如潭水的双眼,一如他第一眼望进去时,那股黏腻、黢黑的物质把他紧紧地缠绕,不能呼吸。
“不是的......不是这样。”
这句反驳单薄无力,窗外的寒风都能轻易一击就碎。
无数次和今晚一样的夜里,廖今雪只要闭上眼,就能回想起那段清晰到可怕的记忆,包含里面的每一处细节。
他记得许戚做过的每一件事,记得那些被撕裂的日记里写的每一处有关他的字句。现在,他要逼许戚去想,去感受他的痛苦:“你忘记了吗?是你想要我消失,你在日记里亲手写下我让人恶心,一排排列数我的缺点。照片是蒋明放出去的,我跟他没有过节,他却可以为了让我出丑做到这种地步。人与人之间无缘无故的恶意比世上一切恶行都要丑陋,你觉得对吗?”
明明在说蒋明,许戚却尝到一丝从心头涌上的血腥气,无力地摇着头,已经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这番锋利的言辞在廖今雪心底藏了将近十年,最初想到只有一股不吐不快的冲动,抑或想象着许戚听到后的反应。但他忘记了,所有东西都有保质期,再浓烈的仇恨经过十年的发酵也会变得锋利难耐,刺伤许戚,同样没有放过他自己。
廖今雪逐字逐句:“事故的源头是你,你的恶意一样是蒋明的帮凶,你们是一类人。”
“不,我和他不一样。”
许戚用仅剩的理智为自己辩解,他绝对不是蒋明那样,为了满足私欲可以毫无底线的人。
十年前他没有及时认清自己的心,所以才会用所谓的恨去掩盖第一次动心时的不知所措。他喜欢廖今雪,从十八岁开始就喜欢这个人,直到三十岁,他终于意识到这件事。
可是因为他的懦弱、自卑、扭曲又病态的性格,他把自己也彻底骗过去。
廖今雪用拇指擦去许戚脸颊上滑落的眼泪,动作温柔,说出口的话刺骨冰冷:“你问我为什么要这么做,我可以告诉你。你和梁悦结婚的那天我去了现场,从那个时候起,我就常常在想为什么你可以拥有美满的婚姻和工作,心安理得地接受生活赠予你的好?我只是想让你也尝尝这种无端的恶意是什么滋味,仅此而已。”
第52章 恶意(下)
许戚听到梁悦的名字时大脑嗡的一声,不由自主松开了抓住廖今雪的手,后面的内容他已经听不清,只记得翻来覆去重述唯一一句话:“你来过…我的婚礼?”
“我没有进去,但在酒店门口看见过你们。”
已经够了。这句回答对许戚来说已经够了。
“所以你从一开始就知道,你是故意的?”
许戚直直望进廖今雪的双眼,里面倒映出他空洞洞的表情,没有一丁点生机。
廖今雪的承认与否认都失去了意义,他心中寄托的最后一丝信念轰隆崩塌,把他压在废墟底下,一动也不能动地承受五脏六腑位移的剧痛。
廖今雪知道梁悦是他的妻子,他从一开始就知道。
这半年来的点点滴滴凝聚成一场可以摧毁一切的暴风雨,把许戚的世界击打出一条接一条裂缝,线连成窟窿,自上而下地粉碎了一地。
真相一直都有迹可循,他能轻而易举地发现廖今雪和梁悦之间的种种,梁悦也能通过照片敏锐地察觉到他和廖今雪的不对劲,为什么他从来没有怀疑过这场风暴中心的廖今雪?挑起一切争锋、真正插足了他婚姻的廖今雪?
他为什么会天真地相信,这道追随了整个少年时代的背影依旧一尘不染,能被他如此轻而易举地拥入怀中?
廖今雪的喉咙不知为何发干,卸下捏着许戚下巴的力道,残留的温度却循着指腹烧到了胸腔,“我说我因为同事推荐找到照相馆,你信了;我说我假装对你的婚姻不知情是为了重新确认,你什么都没问,也信了。许戚,世界上哪来这么多巧合?”
没有巧合,一切不过是因为许戚爱他,所以盲目地相信他说的每一句话。
不管谎言中有多少漏洞,作为被爱冲昏头脑的傻子,许戚早已学会自圆其说,甚至能主动替廖今雪寻找借口,说服自己继续爱他。
可在廖今雪眼中,这些行为只是不堪,只是一个可以随便践踏的信号。
许戚拼尽全力挣脱开了廖今雪,像是触碰到什么洪水猛兽仓皇地后退,肩膀撞到墙面,疼和冷已经分不清彼此,“你做这些仅仅是为了报复我吗?你故意接近梁悦,故意引我察觉,制造偶遇,装作对我那么的关心...这些都是假的吗?你做了这么多最后只是想要报复我,戏弄我吗?”到最后,他几乎是嘶哑着吼出来。
廖今雪碾在许戚覆灭的希望上,说:“我从来没有说过要和你在一起。”
半年来的相处,他们之间每一次眼神的触碰,每一次缱绻的交融,被这句否认钉在了高高的耻辱柱。
廖今雪指着那处告诉他,一切都是他自作多情,活该他被骗走一颗不值钱的心。这场双人戏里,自始至终只有他一个人傻傻地入戏。
许戚抱紧双臂颤抖着弯下腰,垂直滴落的眼泪模糊了镜片,看不清地面,整个世界在他脚下一寸寸消失。
他被逼停到这个狭窄的角落,只剩下断断续续的呢喃:“你想报复我可以打我骂我,可以拿刀在我身上也割一刀,随便你想怎么样,可是为什么要欺骗我?我的真心对你来说就这么一文不值吗?”
“你不是心甘情愿被我骗吗?”
廖今雪抛弃了所谓的风度,那条一直守在底线的红线在这一刻崩裂,他迈出自己的世界,朝许戚步步紧逼,“我以为你也乐在其中,至少不讨厌。我毁了你的婚姻,你的工作,但你还要对我感激涕零,好像我不继续做点什么,就对不起这个来之不易的机会。”
许戚第一次知道,原来喜欢一个人也有错。对廖今雪的包容与无限退让,成为了他遭受这场报复的原罪。
恶言相向是一件最容易的事情,不需要隐忍,更不需要顾虑对方的感受,只把心底最恶毒的想法化作锋利的语言捅进对方胸膛。不管这把刀子是否利到割伤对方又伤了自己,至少谁都不会好过。
廖今雪在冷笑,逐字逐句:“是你先招惹我,也是你活该。”
许戚抬手打在廖今雪脸上,就连他自己也不清楚这一刻的冲动是被哪一句话触怒,火辣辣的疼直刺进掌心下的皮肤。
廖今雪被他毫不收敛的力道打偏了脸,这一巴掌打到的不仅仅是脸,还包括这场争执里冰冷麻木了一晚上的心,在上面像是有一道裂痕崩开的声音。
疼痛迟来,廖今雪无暇分辨来自脸还是心脏。他眼里只有许戚苍白而崩溃的脸,鼻梁上被水汽晕湿的镜片,下面是绷紧的双唇,在止不住颤抖。
他知道那里是软的。
“够了,你不要再说了。”
许戚大口地喘息,可是怎么都不能缓解供氧不足的心率,眼前突然黑了一阵,生理意义上真正的一瞬间看不清任何东西,他短暂地失明了。
廖今雪垂在身侧的手动了一下,抬起后放了回去。
许戚的溃败是他目的达成的战利品,这场报复终是他赢了,廖今雪不忘发表胜利感言:“难道我说错了?”
许戚受不了他的声音,抄起玄关柜子上的摆件朝廖今雪砸去,相框,沙漏,这些曾经为了廖今雪而特意装点的东西有什么扔什么,用力砸在廖今雪岿然不动的身上。
伴随七零八落的重响,许戚愤怒而绝望的哭腔:“你没有说错,你一直都是对的,是我错了。滚,不要再出现再我的面前,不对,是我永远也不会出现在你的面前了。廖今雪,你赢了,这个结果你满意了吗?”
他终于看清楚这张让他爱恨交加的皮囊下藏着一团怎样漆黑而可怕的灵魂。
廖今雪根本没有心。
看着崩溃的许戚,廖今雪垂在身侧的手用力收拢,痛觉被暂时麻痹。
是,他满意了。
作为胜利者,他应该不再分给许戚一个眼神,头也不回地离开这里,把今晚发生的一切当成昨日大梦。就和他每一次幻想的结局一样。
走下楼梯,廖今雪掏出口袋里挂着吊坠的手机,冷冷盯了半晌,解开后丢向路边的草丛,丑兮兮的小鸟玩偶在杂草丛里滚了两圈,掩盖在夜色当中。
十一点的街道万籁俱寂,偶尔才驶过一辆汽车。廖今雪播放起车载音乐,唱到第二句歌词就被他关闭,吵得耳朵疼。
车窗开了一小条缝隙,风像刀子争先恐后地剐在被打红的左脸,替他重温方才的刺痛。
半个小时后,廖今雪猛然发觉他依然没有开出许戚家附近的街区,一遍又一遍地绕着同一个圈徘徊。
在不知道第几次瞥见窗外一成不变的建筑物,廖今雪猛地把方向盘打到最里面,车头调转,朝来时的方向开去。
上次来还好端端的路灯这回出了故障,街道漆黑一片,仿佛是刻意的刁难。
下车后,廖今雪打开手机的手电筒朝那片草丛走去,两分钟后,找到了刚才被他丢弃的毛绒吊坠,静静地躺在草坪。
小鸟身上沾了灰扑扑的泥土和草屑,又脏又难看。
廖今雪没有去捡,冷眼看了一会。这片被围困在四面楼房当中的夜空分外窄,不见乌云,亦没有皎洁的月亮,墨水瓶打翻了浓重的一团,染到无边无际。
许戚那层楼全都熄灯,与万物沉入没有生机的黑暗。
后颈传来一阵酸,提醒廖今雪他已经在这里无意识地看了很久。
心口突然抽搐了一下,仿佛是那条裂缝继续往下裂开的声音。无比清晰,在寂静的夜空回荡。
第53章 单方面承受
廖今雪毫不留恋地走了,唯二留下的痕迹只有那盏落地灯的开关,还有残留在下巴处淡淡的指印。
许戚到卫生间用冷水冲洗了整张脸,涌入鼻腔的水几乎让他窒息,扶着洗漱台止不住干呕,分辨不清布满脸的水痕到底是自来水还是眼泪。
镜子里映出台上成双成对的水杯,牙刷和毛巾,属于廖今雪的物件一样没有少。整个房子到处充斥着廖今雪的痕迹,连被当作武器砸过去的摆件上都留有鲜明的烙印。
闭上眼,好像还是他和廖今雪在这间屋子里抵死缠绵的画面,回忆比任何武器都要锋利,把许戚压得快无法呼吸。
凭什么廖今雪可以一了百了地脱身,凭什么要留下他在这个房子里独受两个人的罪?
回到客厅,地板上一片狼藉,碎开的相框,碎开的沙漏,里面紫色的沙砾扬了一地,怕是扫也扫不干净。
许戚在旁边一寸寸蹲下身,捡起铺满一地的碎玻璃,垃圾桶近在咫尺,但他依旧蹲在原地,直到手里已经塞不下更多玻璃碎片,突然收紧,掌心猛一阵疼。
疼一点才好,至少提醒他,还没有彻底的麻木。
等许戚在恍惚中回神,重回眼帘的是掉回了地上的碎玻璃,而他的手里握着一块不大不小的玻璃片,尖端淌着血,右手手心多了一条歪歪扭扭的细长血痕。
刺目的红色让许戚惊了一下,向后跌坐在地上,下意识用手掌去撑,结果又是一阵刺入心扉的巨疼。
可许戚不知怎么却笑了,先低低地笑出声,然后再也抑制不住,抱住膝盖双肩不住地颤抖。哭肿了的眼睛已经流不出眼泪,可体内有关廖今雪的开关失控了,不知道该怎么办才能关闭。
明明只是一句话,一块碎玻璃的功夫,他明明可以还清,为什么就不能给他这个机会?
为什么一定要用最残忍的方式,欺骗走他的感情?
刚才打廖今雪的冲动最终成为相同的作用力回到许戚身上,哪里都疼,呼吸也成为一种折磨,好像有什么事情还没有彻底结束。可许戚既不知道是什么,也提不起力气去做。
不知道最后是怎么在客厅的地板上睡着,又醒来,伴随欲裂的头痛,还有身边无人去管的碎玻璃,反反复复,直到外面的天透出一丝光亮。
没有人可以给予他安慰,这是一段连分开都必须小心掩藏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