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边骨 第24章

“我没说这话。”

“不管她的目的到底是因为什么,既然敢给我下药,以后就能做点别的什么。”周翰初淡淡道,“我若是心软,就坐不上眼下这个位置。”

佟颂墨侧过头看他,突然问道:“若给你下药的人换做是我呢?”

这问题,周翰初没回答他,佟颂墨也在他的沉默之中逐渐变得失落,最后干脆不去求那个答案,因为沉默已经是答案。

衣服此时已经送过来了,佟颂墨站在屏风后脱掉周翰初宽松的衣服,只剩下里裤。

白皙的后背从屏风的缝隙之间可见一二,佟颂墨的皮肤生得白嫩,此刻又被冻得发红,周翰初只扫了一眼,便飞快的挪开视线,不再继续看下去,甚至掩唇咳嗽了两声,才道:“你会给我下药?”

佟颂墨万没料到话题又兜转回来,愣了一下才道:“你觉得呢?”

“不会。”周翰初说,“若是给我下昨晚那种药,我倒是求之不得。”

“……”佟颂墨懒得再搭理他,以最快的速度换好衣服,从屏风内走出来,才继续道,“我只知道他们说你是从战场上厮杀出来的位置,却不晓得你从前是干什么的……你父母呢?”

周翰初道:“早没了。我自小便是孤儿。”

佟颂墨顿了顿:“……只你一人?”

“嗯。”周翰初说得云淡风轻,似乎一点也不因此事烦忧,“1908年,南方闹饥荒,我父母和兄弟姊妹都被饿死了,我一个人逃到了北平,在北平倒是能混些吃喝,没给饿死,后来又给碰到了一个贵人,跟着他一起投了军阀,后来他也死了,我倒是命大,一步一步的混到了这个位置上来。”

“刀枪无眼,我如果不对别人狠一些,别人便会对我狠一些,”周翰初说到,“甭管她犯的是不是死罪,但只要留了她一命,她就还有再动手的机会,倒不如一次性把麻烦解决了,省得树敌无数,还要日日担忧别人卷土重来。”

这是周翰初的处事准则,佟颂墨无立场对他指手画脚,只是对他如此强硬强势的态度到底有所担忧,所以还是劝道:“杀多了人,身上难免沾染血腥,兴许会有报应。”

周翰初轻笑一声,说:“我连死都不怕,怕什么报应。大不了以后去那十八层地狱,就怕阎罗王都不敢收我。”

“你这人……”佟颂墨和周翰初不一样,他从小天之骄子,从不为吃喝担忧,甚至有余钱可以玩乐,可以留洋,还天赋异禀,几乎是完美的,他理解不了周翰初的为人处世准则,但有一点他清楚,别人活了这么多年,都是这么活的,他改变不了什么,所以佟颂墨没再继续劝下去,而是道,“你最好是不怕死。”

“死有什么好怕的?”周翰初淡淡道,“只看是否死得其所。为国捐躯,死也值。若是遭了这些小人的道,便是死得不值。”

佟颂墨看他一眼:“我还以为你满脑子只挂着权势。”

周翰初深深地看了一眼佟颂墨,沉默一瞬后才道:“你留洋学成归国,是为师夷长技以制夷,是为救国。我手握军权,是为战火来时有人可冲在前线,也为救国,你怎会觉得我满脑子只挂着权势?”

别的不提,单周翰初说的这几句话,甭管他是真心还是假意,佟颂墨都觉得这人还不算完全被军阀的权欲蒙蔽了思想,冲昏了头脑。

况且,佟颂墨相信他说的是真心话。

没有缘由,只是一种直觉。

“你呢?还未告诉我为何要修习五官科,”周翰初问他,“外科救人,恐更有用处。”

“医术无高低之分,”佟颂墨道,“我眼下虽然是眼科专科医馆,可以后还是想把医馆做大,到时候就是一个全科医院。只是以我一人精力,眼下实在不够……更何况,我还想通过金篦术让世人知晓中医亦有外科,将中医发扬光大。若是能结合集中西医二家所长,治病救人,自是更好。”

“修习五官科……”佟颂墨垂下眼,轻叹一声,“不过是为己。”

“为己?”

“我双眼异于常人,若是换做其他人,恐怕早被当作妖异之怪,只因我是佟颂墨,他们才当做是天纵英才之殊,我想知道,我这双眼为蓝到底是何故。”

周翰初看着他那双眼€€€€冰冷的蓝瞳宛如一潭湖水,叫人望了心底生寒,但也不得不承认,在佟颂墨的这张脸上,却是相得益彰,尤为惊艳。

于是他情不自禁:“这双眼生在你身上,刚刚好。”

佟颂墨垂下眼睑,挡住这双蓝瞳,道:“我要走了。”

“去哪儿?”周翰初下意识一惊,站起来。

“……自然是要去医馆。”佟颂墨奇怪的看他一眼,“不然去哪儿?”

周翰初压下心头的慌乱,松了口气:“我送你过去。”

“不必。”佟颂墨摇头,“你先把薛子凝的事情处理好,我总觉得柳家会找你麻烦。”

“柳家……”周翰初冷笑一声,“恐怕就是他们也不晓得,这位薛小姐的身份没那么简单。”

佟颂墨刚刚就已经想通了事情症结,只是仍有些不明白的,不过他也不打算问周翰初了,因为知道周翰初不会据实已告。他只当做没听到,转身就出了周翰初的卧房。

第41章 流民

黄厚今排了两天的队,好不容易等到佟颂墨的问诊,却得了他一个“无药可救”的结果,气得当即站起来,强忍着才没把枪掏出来,但脸已是黑到了极致:“佟先生这是在耍我?”

佟颂墨搁了笔,看他一眼,道:“没有。”却一点要解释的样子都没有。

“若佟先生觉得那一日在宴会之上,黄某扫了你的面子,大可以直说,”黄厚今言语之间竟难得的带了些讲理,“我专门来跑这一趟,也是认可了佟先生的医术,我是个惜才之人,所以才愿意在门口遭受那么多的非议目光,等上两日。佟先生若是只想为了报复黄某,才说无药可治的话,那就当是黄某瞎了眼也罢。”

黄厚今这番话倒是有些出乎佟颂墨的意料,不€€€€应该说,他甘愿在门口排两天的队,已经够出乎他的意料了。

这份丢脸的勇气,也不是谁都能够有的。

佟颂墨终于正眼看了他:“黄都统说笑了。我这话没有半点要拿你怎样的意思。你所患眼疾与旁人不同,兴许在未来有法子可以改变,但当下确实无解。不过……倒是有一物可让你清楚视物。”

黄厚今已知晓他所说之物为何,登时一屁股坐下去,长叹一声道:“那东西拿着麻烦,不戴也罢。”

佟颂墨淡淡道:“€€€€虽然麻烦,可却能解你无法视物之忧,用上一用倒也无妨。”

€€€€这东西早在中国流传,黄厚今从前也用过,只可惜不习惯脸上总挂着个东西,所以得知佟颂墨能治眼疾,才巴巴的跑来,想要一劳永逸的解决自己的毛病,只是可惜,佟颂墨也没办法。

“眼下虽然治不了,但黄都统有生之年兴许能够等到能治它的时候,到那时候就能一劳永逸,不必再佩戴这€€€€了。”佟颂墨也是因着黄厚今的几分真挚才多说了这么两句,见他也放弃了想法,便抬头欲要唤下一个病人入内。

不想柳妗妗却突然推开门凑了个脑袋进来:“佟先生!外头出事了。”

“怎么?”佟颂墨皱起眉头来。

“外头突然来了一批身上大大小小全是外伤的流民,”柳妗妗道,“虎子那小子前一阵不是跟您学了包扎么,碰巧流民里头有个七八岁的小姑娘,他看着可怜,就替人包扎了一下,结果这一下子就捅了流民窝,一群人全都涌来,跪在了医馆外头,怎么赶也不走呢!我怕闹出事来,就先让其他排号的乡亲们先回去了,眼下把门暂时合上了,但人全都还没走。”

黄厚今站起来,手握住腰上的枪柄,问佟颂墨:“佟先生可需要帮忙?”

“怎么会有流民?”佟颂墨站起来,袖子往上挽了挽,领头往外面去,“多谢黄都统好意,请回吧,免得把你牵连进去。”

黄厚今没吭气,跟在佟颂墨身后往楼下去。

刚一出办公室的门,就听到下面闹哄哄的,他的眉头皱得更紧起来,唯恐这些流民发了疯,没有理智的来抢至正堂的东西,那就有些难以控制了。

柳妗妗边走边解释道:“从去年冬天开始,华北五省就闹起旱灾,上头倒也拨了点钱去赈灾,只可惜于事无补,这拖着拖着,小半年过去了,这些流民们就开始往外跑,这不,哪里富庶往哪里去。前段时间就听到隔壁衡城放流民入了城,闹得鸡犬不宁,好几家富庶户都被他们洗劫一空,只是没想到我们至正堂是庐城头一个遭殃的。”

佟颂墨问他:“周翰初知道这事儿吗?”

“知道。”黄厚今跟在身后答道,“这事儿,我已跟周将军初步商讨过,我的意思是不能将流民给放进来,只是他们来得突然,至正堂这儿离城郊又近,才让他们钻了空子。”

佟颂墨没吭气,伸手要去开门,柳妗妗一把抓住他的手腕:“佟先生,要不等周将军来了再说?”

“有黄都统在,能出什么大事?”佟颂墨说着把门给推开了。

黄厚今听了这话,也不由自主的挺直了背,轻咳了两声。

柳妗妗斜€€他一眼,撇撇嘴,侧到了一旁。

尽管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佟颂墨还是被眼前这一幕给惊住了€€€€不是因为他们浑身臭气冲天,邋遢肮脏,更不是因为他们凶神恶煞,要将人洗劫一空,只因为至正堂外这不大不小的街道跪满了人,每一个都磕着头求至正堂救救他们。

是的,跪着,他们每一个人都跪着,边磕头边发出求救的声音。那声音宛如长钟,重重的在佟颂墨心中敲了个闷响。

柳妗妗也惊呆了:“这……怎么……”

佟颂墨眼尖的看到他们大多数人身上都有伤口。严重的连断手断脚,轻一点的不过是一点外伤。

佟颂墨没有丝毫犹豫,立刻吩咐道:“妗妗,你去把虎子他们喊过来,让他们按照我之前教的法子,先给轻伤的处理伤口。”

柳妗妗也没有再说什么安全不安全的话,立马应了,问道:“那我呢?”

“你跟我一起负责给断手断脚的做手术。”佟颂墨说完转过身,见黄厚今也巴巴的看着自己,便一顿后道,“……黄都统,劳烦您帮我们看着至正堂,免得有人闹出什么乱子来。”

黄厚今立马应了:“成,佟兄弟你尽管放心交给我。”

佟颂墨:“……”

这黄厚今,好像……和之前的那位都统很是不一样。

周翰初领着人赶过来的时候,至正堂里外都很是热闹。除了流民,还有来凑热闹看闲事的,周翰初听到不少人在说“佟老板是个好人”,他眉头反而皱起来:“去看看到底怎么回事。”

“得嘞!”二福拉开车门,打入长嘴妇内部好一通询问,才把消息给带回来,“说佟少爷发了善心,在治病救人呢。”

周翰初捏着枪柄,深吸了一口气:“他倒是不怕出乱子。”

二福干笑道:“佟少爷也是好心嘛……”

周翰初瞥见门口站着的黄厚今,平复了一下心情才下了车,走过去:“黄都统不是不同意让流民入内吗?”

黄厚今见周翰初来,一副哥俩好的样子上前就搂住他的肩膀,道:“周老弟,这不是令夫人大发善心,我也不好阻止吗?”

周翰初快要气死,一想到这些流民若是发了狂很有可能会伤及佟颂墨,握枪的手便又紧了不少。

第42章 君子所为

二福经询问才得知,在隔壁衡城闹事的那一批流民和眼前这一批根本不是同一批€€€€当然,这是据他们所说。

这一批流民身上的伤大多也是被那群流民欺负给弄的,严重到断胳膊断腿的则是在阻止衡城那一批流民时受的伤,有很多人在路上就失血过多死了,剩下还能走到这里的,都是命大的。至正堂离城郊近,最开始他们没打算进城,是有个人说这儿有个至正堂,医馆老板是个医上好手,这才组织了一批人过来求救。

这话的真与假无从得知,但周翰初也没法再管,毕竟佟颂墨已经开始行善做好事了。

为了确保这一批流民不闹事,周翰初又增派了人手在至正堂外守着,有这么一批拿着枪的军官,他们也不敢生事。

佟颂墨从天亮忙到天黑,出来时手都开始发抖了。

虎子忙迎上来:“佟大哥,我这就下去让我娘把饭热了。”

“嗯。”佟颂墨靠着墙闭上眼缓了会儿,才问道,“其他人怎么样了?”

“您放心,我们几个都处理得差不多了,”虎子答道,“其他人都是轻伤,不严重,包扎一下就成。”

佟颂墨这才松了口气:“成。我做完手术那几个人就先在医馆里住着,其他人……”佟颂墨一时间还真没想好该让他们去哪里。他们都是流民,如果让他们留在城内,为了百姓的安危,周翰初肯定不会同意。

“周将军在下面呢。”柳妗妗适时的接嘴道,“等了一下午了。”

“他吃过了吗?”佟颂墨问道。

“还没。”柳妗妗吐了吐舌头,道,“说是要等您一起。”

佟颂墨这才加快步伐往下头去。

周翰初立在门口,身上是笔挺的军装,一只手懒散的扶着门框,另一只手把玩着手上的枪,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至正堂的大厅里坐满了人,不知是谁买的吃食,人人手里都拿着个包子在啃。

佟颂墨一现身,就有个断了手的,约莫四十出头的男人站了起来,说:“来,都给恩人跪下!”

哗啦一下,二十几个人全起身给佟颂墨跪下了。佟颂墨立在那里,是进也不是退也不是,颇为尴尬,只能从嗓子里挤出几个字儿来:“不必。都请起来。治病救人不过是本职工作而已。”

佟颂墨不自在的避开众人的视线,走到周翰初身边去,那些人的视线就跟着他一起过来。

佟颂墨尴尬地扯了扯周翰初的手,一脸手足无措的模样。

周翰初反倒笑了,说:“你受众人爱戴,怎么还这么不心安理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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