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医院。”男人说,“你过度劳累晕过去了,睡了一天一夜,现在正在输葡萄糖。”
“葡萄糖?”佟颂云看向自己手背的针,再往上看放在一旁的吊瓶,恍恍惚惚的说到,“你是谁?”
男人笑了笑,一只手揣在裤兜里,缓慢的走向她,说:“你可以叫我凯德,这家医院是我的,华南医院,你应该听说过。”
佟颂云当然听说过“华南医院”,是一家洋人开的医院,也是最开始打开国内西药市场的医院,在中国可谓是赚的盆钵满体。
只是佟颂云没想到,医院竟是由一个这么年轻的男人开的。
佟颂云并不傻,不认为这世上真的会有人不带丝毫目的的救自己,所以缓过神后第一时间问他:“你为什么救我?”
一直没等来佟颂云的消息,佟颂墨面上虽无表示,却日日夜夜的睡不着觉,总是想着也不晓得佟颂云到底情况如何了。
周翰初忙着和外头的源系军阀斡旋,有一段时日没有关注过佟颂墨的情况,等到他意识到的时候,佟颂墨已经神色憔悴,身子骨开始虚弱了。
周翰初抬起手摸他的头,一片滚烫。
“你发烧了,自己不知道?”周翰初一把将他拉起来,要把人往床上塞。
佟颂墨昏昏沉沉的,几乎没有任何意识的被周翰初扯到床上坐下,然后裹进被子里,他开始闷得慌,发汗,但思绪仍然没有回到当下。
要不是在想佟家灭门那一日的情形,要不是在想佟颂云如今情况,要不就是在想这几日他们至正堂救助受毒气所害那些人形容恐怖的模样。一连几日,他睡觉时脑子里都是这些东西,所以也确实睡不着。
周翰初又摸摸他额头,问道:“我叫柳妗妗给你拿些药来?”
“不用。”佟颂墨看他一眼,说,“睡一会儿就好了。”
“你睡得着吗?”周翰初这几日虽然没与他一个房间,但时常看到他房间灯火通明,有时候一整夜都不关,一看就知道愁得连觉都睡不着。
佟颂墨没答他,抬起手捂住自己的额头,纤细的手腕若隐若现,看上去瘦得几乎只剩下一把骨架子了。
周翰初搓搓他冰冷的手掌,手心的温度终于往他的身上带了些,把掌心烘热。
“你得睡会儿。”周翰初低声说。
“我睡不着。”佟颂墨终于诚实的回答他,还卸了力气,将脑袋往他的身上一靠,闭上了眼,“我一闭眼,就能看到无数逝去的生命。你还记得至正堂对面那家卖包子的吗?他们一家三口,全都死于毒气,找到人的时候,身上的腐肉都开始被老鼠啃咬了……我们能做什么?什么都做不了。我自诩医生,却毫无办法……”
“还想要中西结合,如今看来不过是痴人说梦罢了。”佟颂墨自嘲一笑,眼神无光的望着地面,脑中昏昏沉沉,混乱不堪。
这几日他开始头疼,或许是因为思虑之事过多,疼起来时身体内的毒亦是食髓知味,让他浑身如万蚁啃噬,巴不得直接一掌了结了自己的性命。
周翰初忙着处理城外源系军阀,也好几日都未认真的与他聊过,根本不知道他的情况已经如此严重了。
他也并不想让周翰初知晓。
眼下死死压住心头翻涌情绪,佟颂墨紧闭双眼,尝试着入睡,只是无果。
周翰初搂住他,一同斜倒下去。他一只手将佟颂墨的腰揽在手臂里,另一只手将他有些过长的头发往后放了放,低声道:“先睡一觉,其他的明天再说……”
“我睡……”
没等佟颂墨这句话说完,周翰初已然抬手一劈,佟颂墨只觉眼前一黑,便昏睡过去。
“抱歉。”周翰初在他额间落下轻柔一吻,低声道,“颂墨,你得好好地睡上一觉才行。”
周翰初靠着他,自己眯了大概两个时辰,二福便来唤人了。周翰初从梦中惊醒,在佟颂墨额头落下匆忙的一个吻,又穿上鞋往外去。
“来信儿了。”二福扫了一眼里屋,低声说道,“衡系那边来信儿了。”
“东西给我。”周翰初接过,一边拆信一边往书房走去。
眼神一目十行的扫过,眉头不知怎地,却越皱越紧了。
第101章 发疯
“那个日本女人抓住了!”
周翰初将手中书信瞬间盖下,起身就往外走。二福忙跟上他:“将军,佟少爷那头……”
“他一时半会儿也醒不了,”周翰初说,“让他好好睡。回头我再来哄便是。”
话虽如此,周翰初往外迈了几步后,还是没忍住停下来,往后望了一眼。房间的灯仍然暗着,佟颂墨估计还昏睡着。
只周翰初没想到的是,他前脚刚刚迈出房门,后脚佟颂墨就满头大汗的醒过来。
他猛地坐起身,眼前一片漆黑,外头天也未曾亮,那一刹那还以为自己下了地狱,所以才看不清楚身边任何的东西。
可紧接着外头苏娘讲话的声音让他缓过神来。
张嘴时嗓子已是哑了:“苏娘,几时了?”
苏娘道是快寅时了,远处天空果然泛出了鱼肚白,眼瞅着要亮起来。
佟颂墨揉了揉自己的后颈,仍酸胀难忍,周翰初那一掌劈下来可没收力,这才叫他直接晕了过去。佟颂墨当然晓得周翰初是想让自己好好睡上一觉,不过对方用这么野蛮的方式实在让人生气。
“周翰初呢?”佟颂墨挪了挪屁股坐起来,双脚随意的趿拉进一双鞋子,站起身。
苏娘端着盥洗用的盆走进来,将半合的窗帘完全拉开,外头的日光穿过窗户洒下一地的金黄。
“将军方才才出了门。”苏娘答道。
“去哪儿?”佟颂墨随意抹了一把脸。
“说是……说是什么日本女人给抓住了。”苏娘答道,“说得挺快的,我也没怎么听清楚。”
佟颂墨眉头一紧,将帕子往水里一扔,急匆匆的就往外去了:“我去一趟。”
“少爷!佟少爷!您衣服还没换呢!”苏娘急忙在后面追,只可惜出去时佟颂墨的身影已然消失在门口了。
街上没什么人,好些店面都关了,哪还有往日半分繁华的景象。不少百姓家门口都挂了白绫,庐城看上去像是变成了一座空城,佟颂墨越跑越是心惊,心下也就越发的凉。
所幸目的地距离燕喜楼并不远,佟颂墨很快抵达周翰初的地盘。守门的估计是个新兵蛋子,抬手就拦住佟颂墨:“什么人!”
他一声大吼把旁边的那个老兵喊醒了,瞌睡立马没了,站起身道:“佟少爷,您来了。”
“周翰初在哪儿?”
老兵立马道:“将军在里面审犯人呢。您快请进。”
佟颂墨匆忙往里去了,还能隐约听到外头新兵蛋子在问“这是什么人物,大哥你咋这么客气”。
那老兵一脸不可言说的表情道:“这是咱将军夫人,以后见着你可都得客气一些。”
佟颂墨听了个大概,心里叹气,脚下的步伐更快了些。
这还是佟颂墨第一回 来周翰初办公的地方,地盘不大,但都是些熟脸,总之见着他都客客气气的,倒也没怎么被为难,甚至还被人带着到了周翰初审犯人的地方,谁也没拦他一下,他直接就进去了。
扑鼻而来一股血腥味儿,女人奄奄一息的被吊在那儿,脸上几乎没一块好皮肉了。
隐约还有着一股皮肉被烧焦的味道。由川玲子身旁放着炭,炭火上还放着铁皮。
“颂墨!”上一秒周翰初神色还漠然得很,下一秒见着他立马就变了脸,站起来要拉他,“你怎么来了?”
佟颂墨的手被裹进他宽厚的手掌,暖烘烘的好似个火炉。
佟颂墨斜€€他一眼,道:“怎么,你这地方我还来不得了?”
显而易见是还在生着气。
一旁好几个人看着,周翰初的脸皮子也有些拉不下来,便苦笑一声,道:“先坐。”
佟颂墨穿得少,浑身冰凉,周翰初将自己的外套脱下来披在他的身上,吩咐道:“再多加点火。”
听到这句话,由川玲子浑身抖了几下,哑着嗓子吼道:“周翰初你这个疯子!”
佟颂墨不晓得周翰初对她做了什么,但想来绝不是什么好的回忆,不然她也不至于被折磨成这般惨样。
佟颂墨漠然看着,神色凉凉的,像是在看一个没了气息的死人。
他实在没什么好为由川玲子说话的,毕竟就是眼前这个女人害死了庐城那么多的百姓,害他们死无全尸,有的甚至连尸首都找不到。
“你们抓了我也没用。”由川玲子说着突然大笑起来,夸张的望着佟颂墨的方向,“佟颂墨,你以为这些百姓到底是为何而死?还不是因为你们佟家的铜台!若不是这铜台,哪会有这么多的生灵涂炭?”
周翰初握住佟颂墨的掌心,观察他的神色。
佟颂墨却动也不动的缓慢道:“由川小姐,铜台不过是你们对权势地位的欲望折射,又何苦将罪孽怪在一个小小的物件上面呢。”
由川玲子用那双血红的瞳孔望着佟颂墨,脸上的笑容逐渐淡下来,她似乎恢复了平静,只是看上去仍然神色阴森:“东亚病夫罢了,我们帝国根本不放在眼里!”
周翰初脸色倏地一戾,眼神深不见底。
身后的好几个兵蛋子也气得脸色发红,皆用要杀人般的眼神望着他。
独独佟颂墨冷静极了。
周翰初收敛不少,不敢在佟颂墨面前动刑,唯恐吓着了他。
却不想佟颂墨却突然站了起来,去拿那火炭上烧红了的铜烙印,提起来顺着她的脸一路往下,最后停在了她的肩颈处。
“佟颂墨,你要干什么……啊!”
佟颂墨没有丝毫犹豫,将那烙印放在了她身上为数不多的几块好皮肉上。
他甚至眼睛都不眨一下的问道:“你们制毒气的老窝到底在什么地方?”
“你们去找呀!”由川玲子疯了似的尖叫道,“任你们挖空心思去找也找不到!你们庐城终破,到时候衡系源系交战,我们日本才是最终的赢家,哈哈哈哈……”
佟颂墨捏紧那铜烙印,蓝瞳幽深,望着她如此疯魔模样,心中气得实在失去了理智,又是狠狠一下烫在她的胸口。
这女人却很能忍受酷刑,愣是一个字都没有透露出来,反倒是佟颂墨被她影响了情绪,几乎受不住自己。
周翰初很少看佟颂墨这般模样,心下也是慌乱。
佟颂墨还要举着铜烙印往她身上烫,直到一只手突然拽住他的胳膊,将他一把拉入了怀中。
周翰初紧紧地抱住他,将他的头强硬的摁入怀里,低声道:“好了,够了。”
佟颂墨僵直的身体,这才缓慢地放松下来。
第102章 罪人
“你先出去?”周翰初抱紧他,低声道,“我来审问。”
“不。”佟颂墨摇头拒绝,“我要在这里看着。”
周翰初拿他也没办法,只是见他不会那么容易被吓到,左右还是轻松了一些。
周翰初当将军这么多年,抓过的人质无数,形形色色的人都看过,比由川玲子说得更过分的人比比皆是,所以能够保持情绪的稳定,但佟颂墨就不一样了,他亲眼看到了曾经繁华的庐城如今凄清寥落,又听到由川玲子对国人的辱骂与嘲笑,自然压抑不住心头的愤慨之情。
周翰初握住佟颂墨的手掌,淡淡道:“她不说便用梳洗之刑,总要叫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由川玲子眼露惊恐,这种刑罚到底不在她的接触范围,本以为之前的已是到头了,却没想周翰初手里头的招数还多得很,心下亦是惊惧。
二福吩咐人去烧开水,扭过头便笑道:“由川小姐恐怕不知道这梳洗之刑是怎么个用法,不若我来跟您解释一下?其实也很简单,就是将你的身体放在铁床上,用开水浇上个几遍,再用铁刷子一下一下刷去你身上的皮肉,受尽折磨,却求死不能,待到皮肉刷尽,露出白骨,恐怕你就身亡了……举个例子,就好似杀猪时用开水烫过后去毛一般,您就是躺在砧板上的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