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别说当时,就算现在江阙也没到符合收养条件的年龄,而那时江阙的养父母已经收养了他一个,不能也没必要再收养一个。不过宋野城问的只是想没想过,产生个念头并不需要受各种条件限制。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江阙听到这话时表情似乎有一瞬间的凝滞,但还没等他发现更多异样,江阙已经偏头反问道:“如果是你,你会想收养么?”收养一个孤苦伶仃,但却只是偶然相识的孩子?
他的语气全不似宋野城那般随意,而是带着一丝试探和认真,眼中闪动着某种明暗不定的光,像是黎明前将熄未熄的篝火。
宋野城被他看得有些愣神,半晌后才转头看向前方,斟酌道:“是我的话……应该会想吧?我小时候一直想要个弟弟来着,以前还怪我爸妈没再多生一个呢。”
江阙的目光没有立刻移开,像是在估量他这话究竟有几分出自真心,许久后才终于收回视线,含糊不清地呢喃道:“是么。”
*
下午的拍摄江阙并没有到场,他跟组前的作息就一直是昼夜颠倒,习惯下午睡晚上醒,跟组后庄宴也没逼着他改,就让他按自己的习惯来,反正剧本只要没问题,他也用不着场场跟着。
下午拍摄间隙,宋野城和江北说了不少演戏的经验和技巧,在江北打开新世界大门般的目光和“还能这样?”的惊呼中过了把当前辈的瘾。
然后,他就眼睁睁看着这位后辈在将理论知识运用到实际的过程中,活生生被几只鸡打败了€€€€
那是一场方至被姑姑误会偷藏鸡蛋的戏,江北和姑姑的表演都没问题,谁知鸡圈里的鸡胆小如鼠,听到骂声就蹭蹭蹭躲进角落,导致镜头里的姑侄二人周围总是徒留一地鸡毛鸡屎,半只鸡影子都看不见,只得一次又一次NG重来。
最后庄宴也无奈了,干脆将姑姑责问方至的地点从鸡圈内换到了鸡圈外,又将几个全景镜头改成了中景,这才终于让那些不争气的鸡挺直了腰杆,在自己的地盘里昂首阔步起来。
傍晚拍摄结束后,宋野城陪着庄宴与几位扮演方至亲戚的特约演员一起吃了个晚饭,饭后听他们说了不少往年东奔西走的见闻趣事,甚至还在他们跟家人炫耀“我在跟宋野城吃饭”的视频通话中露了个脸,直到夜色渐深才回到了住处。
山村里没什么夜生活,透出灯光的窗户不到十点就一扇接一扇黑了下去。
宋野城洗漱完毕,顺手关了堂屋的灯,路过门边时隐约听见厢房那边传来豆子和女友在电话里打情骂俏的腻歪话音,忍不住一阵牙酸地搓了搓鸡皮疙瘩,径直走进了卧室。
靠坐在床头后,他摸出手机看了看,发现微信里有不少未读消息,大多来自听到风声的圈内朋友,都在问他进组的情况。
宋野城挨个回复了一圈,然后戳进了他和他爹妈的三人小群里,关心了一下父皇母后的感情生活:
【你们今天怎么过的?】
今天是他爹妈结婚纪念日,宋盛昨天就已经提前飞去了他亲爱的老婆身边,声称做好了万全的准备,今天一定能给秋女士一个难忘的惊喜。
夫妻俩可能是忙着二人世界没空搭理他,百忙之中只抽空回了一句:
【宋盛:自己去看朋友圈】
宋野城“啧”了一声,对亲爹这种连个标点符号都舍不得给的敷衍行为深表谴责,撇着嘴点进了他的朋友圈。
宋盛不愧是男人的典范,发出的九宫格里每张图的地点都各不相同,场景还都经过了精心布置,仿佛带着秋女士来了一场环游寻宝之旅,整个旅程都咕嘟嘟冒着粉色泡泡和一股隔着屏幕都能闻见的强大资本气息。
宋野城笑叹着把九张图依次看完,给他爹妈点了个赞,又在里面挑了张不那么浮夸的出来,配上文案也发了条朋友圈。
发完后,他起身出去倒了杯水,回来路过窗边时往外瞥了一眼,恰好看见隔壁屋里的灯亮了起来。
这是刚醒?
宋野城回到床头放下杯子,重新拿起手机,翻到了江阙的对话框。
江阙的微信名只有一个“白”字,昨天加完好友后,宋野城已经把他的备注改成了“江阙”,还进他朋友圈看了一眼,但却只看见了一片空白。
连背景图都是默认的纯色。
就和白夜聆那个明明有着官V认证却形同僵尸号、从来没发过任何东西的微博一样。
外界对白夜聆“低调神秘”的评价确实没错,也难怪这些年大家都猜他要么是个上了年纪、不爱用电子产品的中老年人,要么是个其貌不扬且习惯独来独往的社恐人士。
此时的对话框里只有一句话,还是昨天好友申请通过后、系统自动发出的那句“我通过了你的朋友验证请求,现在我们可以开始聊天了”。
宋野城盯着那句话看了好一会儿,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不怀好意地弯起嘴角,点开输入框,发了条消息过去:
【宋野城:你绝望吗?】
第12章 套娃
隔壁房中。
旧木书桌上的笔记本电脑显示着正在修改的剧本,鼠标光标停在一句写了一半的台词后忽闪忽闪,却半天没有多出一个字来。
江阙端着一杯刚泡好的速溶咖啡回到桌前坐下,放下杯子后刚准备继续敲字,忽然瞥见旁边静音的手机屏幕亮了一下。
他拿过手机解锁,发现微信上多出了一个小红圈,略有些纳闷地点了进去。
他的微信联系人本就屈指可数,再加上他习惯随手删除聊天记录,犹如手动版阅后即焚,所以他的聊天列表异常空旷。
此时,空旷的列表中一枝独秀地显示着一条未读消息:
【宋野城:你绝望吗?】
江阙:“……”什么鬼?
他先是点进对话框确认了没有任何上下文,又盯着这四个字来回看了足有半分多钟,脑中闪过一连串诸如“他喝多了?”“发错人了?”之类的猜测,最后终于悬着手指,犹豫不定地点开了输入框。
【江阙:?】
隔壁房中。
宋野城看着那个意料之中的问号,几乎都能想象出江阙按下键盘时一脸懵逼的内心活动,忍不住恶作剧得逞似的闷笑了一声,毫不犹豫地回复了下一句:
【宋野城:你书里不是说,神明是绝望的产物?】
这话明明还是那么莫名其妙,可江阙却在看到的瞬间醍醐灌顶般明白了他的言下之意€€€€你所谓的穿书跟鬼神之说又有什么区别?既然神明是绝望的产物,那是不是代表你也很绝望?
不得不说,这个切入点其实还挺聪明,拿他写过的话来反问他,甚至还带点揶揄的意味。
可江阙的神色却反而平静了下来,他本来也不指望宋野城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改变观点,于是不紧不慢地回复道:
【江阙:从穿书的逻辑上来说,白夜聆和你一样也只是我书里的一个人物,在写这个人物的生平和他的作品时我并不知道自己将来有天会魂穿进这本书里成为他,所以《尘埃》里的话只能代表我尚未经历穿书之前的观点,而这世上很多事在没有亲历之前确实不会相信。】
宋野城:“……”
居然还真一本正经解释了?
他把这段话反复看了几遍,理清逻辑关系后,心中不由生出了一丝“果然不愧是作家”的感慨€€€€连诡辩都辩得如此逻辑清晰,怎一个天赋异禀了得。
既然知道是诡辩,宋野城倒也并不真想较真,只是姜太公钓鱼似的问道:
【宋野城:你什么时候穿来的?】
江阙不禁哂笑了一下,他知道宋野城想铺垫什么€€€€如果自己回答的时间是在《尘埃》出版之前,他一定会问“那你为什么不替他把那句话改了”,于是坦然回复道:
【江阙:去年。】
看到这个时间点,宋野城打字的手忍不住顿了顿,他本想追问“那你跟你爸学画和资助江北的事怎么解释”,但转念一想这问题完全可以用“我是作者所以知道角色经历”来回答,所以问了也没什么意义,于是转而道:
【宋野城:所以你为什么要写那本网文,还把穿书的事告诉我?你就不怕乱改剧情引发蝴蝶效应,产生什么不可挽回的后果?】
这是他脑子里为数不多的对“穿书”这个题材的了解,自认为重点抓得还算不错,却没料对面的江阙半点也没被问住:
【江阙:你怎么知道这是我乱改剧情,而不是原文里就有这一段?】
宋野城结结实实愣了好半天,好不容易才理顺了这话的意思€€€€
如果江阙原本写的就是一本穿书文,书里“白夜聆”的设定就是被作者魂穿的人,那么“作者在穿进书里后,以预言者的身份写网文剧透、并向书里的主角宋野城透露自己穿书的事”这段剧情可能原本就是原文剧情,而不是江阙“穿书”后的胡作非为。
理顺这逻辑后,宋野城满脑子都开始回荡起“从前有座山,山里有座庙,庙里有个老和尚,老和尚给小和尚讲从前有座山”的故事,想着想着,简直啼笑皆非:
【宋野城:白老师,你是在套娃吗?】
盯着这句吐槽般的疑问,江阙自己其实也有点哭笑不得,他也不知道怎么就话赶话聊出了眼下的局面,似乎回“是”或“不是”都不太合适。
对话就这么陷入了僵局。
一秒,两秒。
一分钟,两分钟。
就在江阙已经打算直接退出聊天框的时候,新消息突然跳了出来:
【宋野城:好吧,所以白老师能告诉我,下个剧情是什么吗?】
江阙稍稍迟疑了一下,还是重新点开了输入框。
隔壁房中。
眼看着江阙的状态终于变成了“正在输入”,宋野城居然微微松了口气€€€€他之前给江阙发消息的本意只是随便调侃一下,并没有上纲上线咄咄逼人的意思,他也没想到江阙会正儿八经解释起穿书,更没想到能聊进个死胡同。
刚才看对面半天没反应,他估计江阙是真词穷了,所以索性给他搭了个台阶。
输入状态一直断断续续,宋野城等了又等,直到过去了好几分钟,还以为又会收到什么长篇大论,结果没料却只有短短五个字:
【江阙:还不到时候。】
宋野城哂笑摇了摇头。
【宋野城:行,那等到了麻烦提前告诉我,让我见证一下奇迹。】
【江阙:好。】
宋野城没再继续回复。
江阙盯着自己最后那个字看了一会,随手退回聊天列表,将对话框往左一拉,准备按惯例开启阅后即焚大法。
然而就在即将点下删除的前一秒,他却又生生顿住了指尖,犹豫片刻后重新回到对话框,点击头像进了宋野城的朋友圈。
其实他昨晚就已经翻过了宋野城的朋友圈,发现里面虽然内容不少,但大多都是工作相关,和他微博公开发布的那些差不多,从头翻到尾也没看见几条生活日常。
然而,今天再看时已经和昨天不同了。
就在刚才,宋野城发布了一条私人性质的祝福,关键词是“珍珠婚”,祝福的对象是他父母,底下还配了一张合影。
看到那张合影的刹那,江阙的呼吸微微一滞,半晌后才缓缓落下手指,将它点了开来。
合影中,夫妻俩亲昵地依偎在镜头前,身后是花束、蛋糕和摇曳的烛光,蛋糕上插着一根数字“30”的蜡烛,周围还有不少散落的花瓣,看上去温馨又甜蜜。
江阙一瞬不瞬地注视着照片,挪动双指将它一点点放大,大到所有背景都被隐去,只留下了夫妻俩微笑的面容。
明明这两人都已经年近耳顺,可江阙却仿佛透过照片看到了十几年前的他们€€€€
在那个更显年轻的年纪,他们温柔和蔼地坐在眼前,轻声细语地说话,目光温暖而又慈爱。
陈旧的环境没能浸染他们精致的容颜,昏暗的光线也没能遮掩他们矜雅的气质,反而将他们衬托得更为鲜亮,仿佛黑白电影中误入的一抹明艳光彩。
那时的他们是那样的近在咫尺,却又犹如隔着无形的天堑般,那样的……遥不可及。
江阙静静凝望着照片里的面容,不知过了多久,渺远的思绪才渐渐飘回。
他缓慢地眨了眨眼,轻轻舒了口气,手指下落缩小图片,退出了朋友圈。
放下手机,他坐在电脑前发了会呆,而后抬手挪动鼠标缩小了屏幕上正在编辑的文档,打开了一个塞得满满当当的文件夹。
这个文件夹里有着十几个子文件夹,全都以年份命名,从今年2020到去年2019、2018,渐次往下一路排列,直到最早的十六年前€€€€2004年。
每个文件夹里都分门别类地保存着当年的无数图片、视频、文档,而江阙对所有文件都如数家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