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阙继续解释道:“方至不打伞是因为他出门时就没带伞,下班途中又在想心事,没顾得上在意小雨也是合理的。而齐老的出场本身就带有一定的神秘色彩,方至路过他的时候他在伞面之下,等方至回头他才把伞抬起露出真容,这两个镜头刚好能创造出一个小悬念,也不会影响整体基调。”
这还是他第一次在片场对拍摄发表意见,先前他虽然也都在场,却总是以静看为主。
这倒不是因为他没有自己的想法,而是他向来认为小说和电影是两种不同的艺术形式,哪怕是由小说改编的电影,拍摄和制作过程也是一轮二次创作,这轮创作的主刀者不再是他,而理应是电影导演。
他认可庄宴的专业性,也信任他的审美能力,更愿意以学习的姿态参与到拍摄过程,所以即便他是原著兼编剧,也一直都充分尊重庄宴的创作空间和创作自由,不会擅自越俎代庖班门弄斧。
今天的这场雨实属意外,而他此刻的提议也很有分寸,并没有大改庄宴原本的设计,而只是以旁观者清的视角提供了一种可行的折中思路。
宋野城听着他沉着轻缓又条理分明的话音,莫名生出了一丝类似于欣慰的感受,忍不住偏头看了看他,迎上他略带疑惑的目光后,赞许又鼓励地冲他眨了下右眼。
江阙虽然不明所以,但还是被这冷不丁的wink杀电了一下,匆匆收回视线,无意识地抬手捏了捏耳垂。
庄宴仍在盯着监视器,斟酌片刻后,终于认同地缓缓点了点头:“有道理,那就这样,一个打伞一个不打,咱们再来一遍。”
所有人重新复位各司其职,齐先韵回到天桥上打伞守在地摊边,而宋野城这回则没再打伞,一手拎包一手插兜从人行道往天桥行去。
*
半小时后€€€€
“cut!”
庄宴无奈地扯着嗓子叫了停,这回再不是因为光线问题,而是因为先前还细如牛毛的小雨忽然间越来越急,此刻甚至已经发展到了近乎瓢泼的程度。
镜头中的宋野城已然浑身湿透,头发仿佛刚洗完一般,雨水顺着额头洇进眉间,鬓角滚落的水珠沿着腮边滑到下颌,看上去活像是下水救人刚上岸。
这种倾盆大雨要是再不打伞那可就不是“想心思”能解释的了,那得是脑残到一定程度、刚经历生离死别或者狗血言情剧里“你爱我但不相信我爱你所以我要淋雨来找你证明我爱你”的戏码才解释得通。
不仅如此,大雨拍击在伞面的噼啪声响也严重影响到了收音,在这种环境中对话几乎得用喊的才行。
庄宴那边一叫停,齐先韵赶忙起身给宋野城遮上了伞,豆子也飞一般三步并作两步冲上桥给他递上了毛巾。
宋野城揉搓着头发,跟豆子和齐先韵一起下桥回到了棚中,江阙从旁边椅背上拿过他的外套递去,豆子连忙接来展开给宋野城披在了身上。
庄宴看样子也是无奈得紧,抬腕看了看手表,发现已经两点半,距离预定的五点还有两个半小时。
“先去车上换衣服吹头发吧,”他对宋野城和齐先韵道,“反正也就剩最后一小段了,正好先把衣服烘干,等雨小了再拍。”
他们刚才赶在雨下大之前已经拍到了算命先生从包里拿出灯的地方,剩下的部分不出意外半小时内就能拍完,但衣服和头发这么湿着肯定不行,至少得烘干到看不出明显水渍。
安排好了演员,庄宴回身朝周围街道巡睃了一圈,片刻后转头叫来剧务,指着不远处那家茶餐厅道:“你去问问那家店什么时候关门,要是还早的话,带大家过去喝点热的休息休息,等雨小了再开工。”
第27章 回望
凌晨两点四十五, 茶餐厅后厨。
店主小伙子在油锅前用筷子翻搅着不锈钢漏网里的薯条,姑娘则在旁哼着小曲儿冲调热饮。
“我简直是个天才!”姑娘兴奋地搅动着调羹,“你说我怎么就那么机智想到今天要晚点关门呢?”
小伙子十分捧场:“是是是, 你简直天纵奇才天赋异禀当代诸葛亮。”
姑娘美滋滋道:“你说咱们要是像平时一样十二点关门, 到哪去遇上这种好事?”
十五分钟前,当剧务过来问他们几点关门的时候,姑娘就已经隐隐预感到了什么,等目睹大批剧组人员浩浩荡荡向他们走来,当中居然还包括了宋野城时,她整个人都差点幸福得原地飞升炸成一朵烟花!
这是什么样的天降奇遇?!
这简直就是在做梦!
此时此刻,茶餐厅中座无虚席, 几十号剧组工作人员将这间面积不大的小店挤得满满当当,有的捧着热饮凑在一起小声聊着天,有的仰靠在沙发背上闭眼小憩, 还有的趴在桌上一边吃薯条一边刷手机。
这个时间餐厅的正牌厨师其实早已下班, 好在剧组也并不需要吃什么正餐,只要有杯热牛奶热可可或热咖啡之类用来慰藉冻僵的身子就已是心满意足, 还能有薯条洋葱圈之类的小食那都堪称意外之喜,所以老板夫妇这有限的手艺对他们而言已经完全够用。
姑娘从架子上抽出一张托盘, 把刚做好的几杯热饮依次摆上, 刚端起到一半忽又放下,低头理了理衣服头发:“哎,你说我就这么去要合影行吗?哎呀€€€€早知道今天就穿漂亮点了,这身也太普通了!”
咚咚咚。
后厨敞开的门边忽然传来轻轻几声叩响。
夫妻二人齐齐扭头,甫一看清门外那人, 登时就是一愣€€€€
白夜聆?
*
与此同时, 茶餐厅门口。
刚在保姆车里把几件戏服烘干的豆子带着一身寒气推门而入, 一眼就看见了角落窗边的宋野城,立刻快步朝他那边走去。
宋野城的头发已经在车里吹干,身上也换回了自己的衣服,此时正在桌边撑着额头看剧本,抬眼发现豆子自己一个人来,问道:“齐老呢?”
“他说想在车里眯一会儿,就不过来了。”豆子在他对面坐下,往旁看了一圈,“白老师呢?”
宋野城刚要说话,忽然扭头打了个小喷嚏,豆子悚然一惊:“妈呀!别是感冒了吧?我去旁边药店买点药?”
宋野城满不在乎地摆了摆手:“哪有那么娇气?你感冒我都不会感冒。”
豆子还欲说些什么,恰好这时,给隔壁几桌送完热饮的老板娘端着托盘走了过来,把盘子上最后一个纸杯放在了宋野城面前,又看向豆子道:“请问您喝点什么?”
“随便,都行。”豆子无所谓道。
姑娘点点头,却没有直接离开,而是重新转向宋野城,害羞地笑了笑:“那个……请问我能跟您合个影吗?”
这要求再常见不过,宋野城几乎都没犹豫:“没问题,耽误你们下班了,辛苦。”
“不辛苦不辛苦!我觉得超级幸运!”姑娘高兴地连连摆手,心道难怪网上都说宋野城又礼貌又温柔,果然名不虚传。
宋野城起身跟她合了影,姑娘欢天喜地连连道谢,然后连餐盘都忘了拿,就那么飞快地抱着手机喜滋滋跑向了后厨。
“哎……”宋野城看着她的背影嗖一下跑远,哭笑不得地放弃了提醒她拿餐盘的想法,转身重新坐回了桌边。
豆子顺手把餐盘推到了一旁,宋野城打开面前的杯盖往里看了一眼,登时就被噎了一下€€€€他原本要的是白开水,也不知那姑娘是太激动还是怎么着,居然给他上了一大杯热巧克力。
喝倒是也能喝,只不过一会儿还要念台词,太甜了容易黏嗓子。况且虽然男演员不像女演员对热量摄入那么苛刻,但这大半夜往肚里灌几百千卡也未免太自暴自弃了一点。
宋野城正想着到底是去换杯白开水还是干脆等收工回去加几组伏地挺身,忽然,一只修长白皙的手从他身后伸来,抽走了他手中的杯子。
宋野城扭头看去,只见江阙左手拎着那杯热巧克力,右手把另一个纸杯递给了他:“喝这个吧。”
“白老师?你刚去哪了?”豆子连忙往里挪了挪,给江阙让出了位置。
江阙顺势走过去坐下:“去了趟后厨。”
宋野城原本还以为他是去洗手,没想到他居然还带了杯东西回来,不由好奇地揭开了手中的杯盖,顿时感到一阵浓香扑面而来。
“……姜汤?”宋野城意外道。
“嗯,刚好他们厨房有姜,就给你煮了一点,”江阙冲那杯子抬了抬下巴,“淋雨容易着凉,趁热喝吧。”
给你煮了一点。
给你煮了。
给你。
豆子眼看着宋野城的嘴角开始以每秒一毫米的速度微妙上扬,仿佛连地心引力都已经无法牵扯住他呼之欲出的内心戏。
下一秒,只见他忽然无比做作地咳嗽了两声,堪称虚弱地摸了下额头,连嗓音似乎都变得沙哑了几分:“太好了,我正觉得我要感冒了呢。”
豆子:“……”神他妈要感冒!刚才说自己没那么娇气的到底是谁啊!你这演技真不愧是影帝哦!
但此时的宋野城根本懒得理会豆子抽搐的嘴角,他双手悠悠然捧起杯子,递到嘴边有滋有味地喝了一口,细细品完后满足地喟叹了一声,甚至还意犹未尽舔了舔嘴唇,那神情活像是在拍什么顶级十全大补汤广告,仿佛下一秒就要脱口而出:人间美味,你,值得拥有。
江阙也没想到居然有人能把姜汤喝出燕窝雪蛤佛跳墙的既视感,不由有点好笑:“好喝么?”
然而宋野城却并未直接回答,他像是咂摸着什么有趣的事般若有所思地看着江阙,片刻后,忽然意味深长地问道:“你说,我这算不算是喝下了未谋面的时光?”
这话问得没头没尾且措辞古怪,听着就跟什么接头暗号似的,豆子完全没能get其中奥义,顶着张黑人问号脸纳闷地看向了江阙。
江阙的目光倏而一滞,紧接着便浮现出了一抹惊讶的神情,因为他听懂了,也正因为听懂了才倍感意外:“你看过《既然流浪》?”
那是他的第三本书,是以几个流浪者为主角写的故事,但因为当中涉及部分敏感情节,而他又不愿意删改,所以最终并没有在大陆出版,算是他所有书中知名度最低的一本。
宋野城刚才那句话正是出自这本书,是书里的一名流浪歌手写给陪伴他十余年却未曾谋面的一位网友的歌词:
如果我流浪到你的身旁
你会不会请我喝一碗热汤
将故事磨成粉,岁月化作姜
饮尽半生未谋面的时光
这本书写于2014年,对江阙来说其实已经非常久远,如果不是宋野城冷不丁提起,他几乎都快要忘了自己还写过这样一句话。
这么冷门的一本书,宋野城居然看过?
江阙着实有些意外。
宋野城眼中如有星辰,唇边带着淡淡笑意,但却并没有很快回答这个问题,而是仿佛重拾了某段生动回忆般,讲故事似的慢悠悠说道:“14年我在台海拍戏,有天拍完都已经凌晨两点多,我以为外面肯定没什么人了,就去了趟附近的书店。”
这话仿佛触及了某个开关,忽然就打开了江阙记忆宫殿中的某扇门:“青年路……阅明书店?”
宋野城话音一顿:“你怎么知道?”
江阙轻轻眨了眨眼:“哦,我看过那次的热搜,说书店偶遇什么的。”
宋野城诧异地挑了挑眉,像是对他居然还能记得六年前的热搜内容感到不可思议,随即才点头笑道:“对,就是那次。我当时去书店就是想买那本书,它不是在大陆没出版么,我准备去买本繁体的来着,结果没想到那天全副武装还是被认了出来,被堵得差点没能回去,还闹上了热搜,最后书也没买成。”
他大概是把这当成件趣事来说的,最后几句里明显带着些好笑又无奈的意思。
如果这番话换成另一个人来说,江阙大概率会用客气而又疏离的态度捧场般一笑而过,然而此刻的他却全然忘了动用自己最擅长的应对方式,他就那么愣愣注视着宋野城,心中被一种复杂难言的情绪挤占得满满当当。
当年的热搜他是知道的,或者换句话说,这些年所有与宋野城有关的消息他其实都如数家珍。他甚至还记得宋野城当初在台海拍的是哪部戏,演的是哪个角色,去书店那晚穿的是哪套衣服。
但他没有想到的是,宋野城那天去书店居然是为了买他的书,更没想到他会把书仔细看完,甚至还牢牢记下了书中的字句。
如果我流浪到你的身旁
你会不会请我喝一碗热汤
将故事磨成粉,岁月化作姜
饮尽半生未谋面的时光
彼时的江阙写下这几句歌词时,暗藏的正是某些无法宣之于口的隐秘冀望€€€€
若有一日得以相见,会否如故友般互诉过往,将故事与岁月溶于杯酒浓汤,饮尽彼此未谋面的时光。
他曾觉得这冀望遥远且渺茫。
尤其是当他明明已经触碰到了那个等待已久的开场,却以一个谎言拉开相见的序幕、与宋野城在那间破旧小屋中不欢而散后,他曾以为这冀望已经被他亲手摧折,彻底沦为了齑粉。
然而此时此刻,坐在雨夜难得温暖的角落里,听着宋野城将他从前不知道的往事娓娓道来,他却又在恍惚间看到了命运交汇的另一种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