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从来不知道,原来宋野城在电影拍完后去找过他,更不知道那个关于六月底的约定,否则他也不会在希望反复落空后,以为那个临别时的承诺只是随口之言、早就被忘在了脑后。
€€€€院长从来没有提及过那个电话。
他为什么没有说?
江阙匪夷所思地想着,目光不经意间掠过眼下的信纸,略微一顿后忽然问道:“这封信是他给你的?”
“对,”宋野城道,“我去的时候他说你已经被一对夫妻领养走了,只留下了这封信。”
当年重回小镇前,他其实全然没有想过还会有见不到的可能,所以当从院长口中得知这个消息时,他整个人都愣在了原地。
然而院长却告诉他,那对夫妻无论是家庭条件还是自身素质都非常高,对一个孤儿来说绝对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优质领养条件。
于是,他心中纵然有万般遗憾,却也只得接受了这个既定的事实,并且从院长手中接过了那封被留下的信件。
“他给你的时候……”江阙像是无比困惑,又像是意识到了某种从未想过的可能,“就只有这一半么?”
这一回,茫然眨眼的人换成了宋野城,他低头看向那张信纸,像是没理解这话的含义似的重复道:“一半?”
不怪他没能理解,因为这张信纸明明是一整张,并没有任何撕过的痕迹,且内容也是标准的信件格式,从开头的称呼到末尾的落款全都分毫不缺,完全看不出哪里像是“一半”。
江阙拿起信纸,确认般追问道:“他当时只给了你这一张?”
这下宋野城总算是反应了过来,似乎江阙口中的“一半”并不是指这张信纸,而是指整封信。
“你留下的不止一张?”他问。
这句反问一出,其实就相当于已经回答了江阙的问题€€€€他确实只拿到了这一张,也以为只有这一张。
江阙不禁愣了一瞬,片刻后,他像是有些恍然又有些自嘲地苦笑了起来。
“还有另一张。”他道。
最初看到这张信纸的时候,他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宋野城后来回去过”这件事上,完全没多想为什么只有这一张。
或者说在他的潜意识里,就连这一张的出现都是意外,另一张或许仍在衣柜里,又或许过了这么些年早已遗失。
但他没有想到,原来另一张宋野城从始至终都没有拿到过。
江阙看着手中的信纸,就带着那样略显苦涩的笑容,轻声道:“那一张……我写了新家的地址和电话。”
宋野城愣住了。
因为江阙的话就像打翻了他心里的五味瓶,让他一时间如鲠在喉。
€€€€当年得知男孩已经被领养走的时候,他不是没有试图打听过对方的联系方式,可院长却并没有给他,还告诉他没有哪个领养家庭会希望领回的孩子还和从前的生活藕断丝连,这对他们是一种打扰,也是在给他们找麻烦。
这话其实并不是没有道理的,因为大多领养者都不希望任何人知道自己的孩子并非亲生,而如果不与送养方彻底切断联系,那么即便给孩子更名换姓,也依然存在被知情者泄露的隐患。
彼时的宋野城虽然才十二岁,却也已经能理解这当中的利害关系。
正因如此,哪怕当时福利院已被宋盛接管,他作为“太子爷”如果硬要查领养记录院长也未必拦得住,他却还是没有放任自己由着私心胡闹。
他曾以为这是对那个孩子来说最好的选择€€€€放他去过崭新的生活,不打扰他已经拥有的新家,不自作主张地成为他新任父母眼中纠缠不清的“隐患”。
然而此时此刻,在听见江阙这句话时,当初曾笃定的那些清醒的理智忽然间就尽数碎成了齑粉。
€€€€他想起了江北口中那个放学后静坐在湖边长椅上不愿回家的孩子,想起拍摄方至夫妇因为养女而吵架那天、那个独自待在化妆间面对镜子出神的背影,还有当初谈及那位养母为什么不肯教他钢琴时,江阙明显避重就轻地自嘲的那句:“可能我没什么天分吧。”
种种细节都像是在脑中叫嚣着告诉宋野城,江阙被领养后的这些年其实过得并不好,而他当初自以为成熟的决定,更像是一种一厢情愿的自我催眠。
“你那时候……”宋野城摩挲着江阙的脸颊,喉中仿佛堵着千言万语,甚至带上了些难以控制的哽咽,“是希望我能联系你的,是不是?”
江阙细密的长睫轻轻颤了颤,转瞬间便沾染上了蒙蒙水雾。
他无法违心地说没有,却又因宋野城话音中的哽咽而于心不忍、不愿再给那份遗憾增添更浓重的色彩。
当然。
他当然希望过。
但与其说是希望,倒不如说更像是对奇迹的奢望。
毕竟那时的他就连宋野城还会不会再去小镇都不敢确定,又哪里敢进一步幻想他拿到那封信、看到地址和号码并且真的联系他。
也正因他不敢幻想,所以当往后去到新家、许久未曾接到任何信件或来电的日子里,他反倒没有预想中那么失望。
甚至当他在电视上看见宋野城、见证少年凭借那部电影走进大众视野、被越来越多人熟知和喜欢时,他心中也从没有过失落怨怼,有的只是一种类似于“本该如此”的感受€€€€
这样璀璨耀眼的一个人,本就不该被囿于任何羁绊,本就该被万众瞩目、众星捧月,被偏爱,也被仰望。
€€€€因为他值得。
千般思绪划过,实际上也不过就在短短数秒间。江阙凝望着眼前之人,知道他还在等自己的答案。
于是,他既轻且缓地微微弯起唇角,满目皆是释然而又温柔的光:“都过去了。”
他道:“就算从前有过遗憾,现在能再重逢、能知道你当初原来并没有忘记过,就已经足够了。”
这话并不只是安慰。
如果说这些年里他对当初还存有什么心结的话,那也仅仅是因为,他曾以为少年临别时的承诺只是一句被自己信以为真的随口之言。
而今看到这张信纸、得知宋野城原来从没有忘记过,他心底的那点缺憾便已彻底被抚平。
宋野城眼眶微红。
他看着江阙唇角释然的笑意,心就像是被一只手紧紧攥握住般,既灼热又心疼。
他抬手重新将眼前人拥入怀中,就像拥回了某件失而复得的珍宝,下巴抵在那柔软微凉的鬓边,断续着、喟叹般地呼出了一口炙热的气息。
屋外雷雨依旧,而那轰隆雷声却已像是被某种屏障隔绝开去了一般。
此时黑暗的屋内,鼓动着两人耳膜的唯有那紧贴的胸膛里、两颗心脏起伏搏动的声响。
他们都默契地没有说话,仿佛在藉由黑暗和彼此因冷热不均而相互传递的体温来平息那过于跌宕的心绪。
不知过了多久,宋野城贴在江阙鬓边的嘴唇终于微微动了动:“你知道么,当年如果我没拍那部戏,又或者拍完后你还没走,那你现在可能就是我弟了。”
他的声音很轻,但当中却并未透露出太多遗憾的意味,甚至细听起来反倒更像是带着微许笑意的感慨。
江阙并不知道他当初竟还有过收养自己的打算,所以此时听到这话不禁一怔。
然而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宋野城却已经扶着他的肩将他稍稍拉开了几寸,酝酿着什么话般望向了他的双眼,近在咫尺的呼吸竟然有些不稳。
两秒后,他忽地轻笑了一下,垂眸看向江阙的唇瓣,以拇指在其上轻轻摩挲:
“所以……当年没机会做你哥,现在做男朋友行不行?”
第52章 坦白
“所以……当年没机会做你哥, 现在做男朋友行不行?”
仿佛滚烫的液体流过中枢神经。
刹那间,江阙连呼吸都忘了继续。
岩浆般的热流汹涌澎湃地侵袭着他的所有感官,烧灼着、吞噬着他脑中残存的理智, 似是要将他彻底吞没融化。
但与此同时, 它迸溅出的火星却又如同乍响的警钟,蓦然惊醒了那个在他心底盘踞已久、本已被暂时安抚的噩梦。
短短几秒漫长得仿佛一个世纪。
江阙凝望着眼前之人,喉中却像是被堵住般难发一言。
他知道宋野城这话说得并不随意,这从那明显不稳的呼吸和赧然垂下的视线便可见一斑。
他也知道此时的自己不该不解风情,至少不该带着一种截然相反的情绪游离于状况之外。
但是,他别无选择。
良久的挣扎之后,他终于还是艰涩地打破了沉默:“……我有件事要告诉你。”
宋野城摩挲他唇瓣的手指微微一顿, 似是不明白什么事非得在这个时候说,但即便如此,他却还是耐心又温柔地重新抬起了眼:“什么事?”
江阙喉中吞咽了一下, 道:“……关于那本网文, 还有我手表和日历上的日期。”
闻言,宋野城这才反应过来他要说的是当初答应在杀青后解释的事, 神色不由郑重了几分,认真道:“嗯, 你说。”
坦白说, 他最初曾无比好奇那本网文里的预言究竟是如何做到,可在经过了这么久之后,那份好奇其实早已随着时间而淡化,再没有当初那么浓烈。
但是,虽然他可以不在意那本网文, 却不能不在意江阙腕表上的倒计时和那日历上的日期, 因为直觉告诉他, 那对江阙来说非常重要。
江阙在他的注视中垂下长睫,仿佛内心仍在经历挣扎。
直至十余秒后,他才像是终于下定了某种决心般,艰涩开口道:“……我死过两次。”
如同一道惊雷乍然划过。
劈得宋野城脑中一片空白,几乎怀疑自己没能听懂:“……什、什么?”
然而这回江阙再没有丝毫迟疑,就像是彻底卸下铠甲后反倒再没什么可遮掩,将那道惊雷继续劈了下去:“这已经是我的第三个2020年,前两次,我都死在了在11月14号那天。”
落地窗明明是密闭的,可宋野城却莫名觉得颈后拂过了一阵凉风,空白的大脑卡壳般迟钝地转动着,像是在努力理解这话的含义,却又像是根本无法理解。
其实这话本身没什么不好理解。
如果这是在看一部科幻片或者奇幻片,听到主角说出这样一句台词,他大概瞬间就能明白背后的意思。
但问题是,这并不是在观影。
或者说,如今他已不再是一个观众,而是化身为了剧中人。
宋野城陷入了沉默。
理性告诉他这太不真实,就和当初的“穿书”之说一样,根本像是天方夜谭。
但与此同时,感性却又在拼命提醒着他€€€€江阙决定说出这件事前,一定已经经历了难以想象的矛盾和煎熬,而自己此刻每一秒的怀疑与沉默,都是在重击着江阙心中好不容易才建立起的信任防线。
事实也正如他所料。
眼下宋野城的静默对于江阙而言,就像一场不知尽头的心理凌迟,正因为他清楚地知道宋野城当初对“穿书”是怎样的态度,如今才更不敢设想他对这件事的反应。
€€€€滴答,滴答。
周遭仿佛积蓄起了幽深的水,随着时间的流逝逐渐覆盖腰肢、胸口、脖颈,每一滴都在让他怀疑自己吐露真言的选择到底是对是错,每一秒都在将他往后悔开口的深渊推去。
江阙静默地等着,越等越是绝望。
然而就在那洪水淹没眼耳口鼻、灭顶的窒息即将将他吞没之时,他忽然听见宋野城轻声问道:“那两次……发生了什么?”
€€€€哗啦。
那是淹没耳鼻的水流退潮的声响。
江阙感到一股空气灌进肺腑,让四肢百骸都重新苏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