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夜幕降临时,俩人都没想起去开屋里的灯,贺景升闲闲枕着胳膊躺在那榻榻米的软垫上,而江阙则坐在不远处半人高的飘窗边,透过整面玻璃眺望着窗外的万家灯火。
“看啥呢?”贺景升晃悠着二郎腿,“从你这边能看见鹿鸣别苑不?”
江阙的目光本就一直落在两条马路之外、被南湖围绕的那片岛屿般的别墅区上,此时闻言应声道:“嗯,能看见。”
“那你想知道他家是哪幢不?”贺景升道,“要不我改明儿帮你打听打听?”
江阙的目光依然逡巡在那片屋宇之上,却是毫不犹豫拒绝了这得寸进尺的提议:“不用,这样就很好。”
贺景升撇撇嘴,也不懂到底好在哪儿,兀自琢磨半晌后,还是忍不住吐槽道:“哎,你说《双生》都开拍这么久了,你也不去探个班什么的,你好歹也是编剧加原著,想进个组应该不难吧?”
江阙盯着窗外,半晌并未出言。
何止不难,电影开拍的这几个月里,庄宴其实已经主动邀请了他好些次,可每次却都被他以各种理由给婉拒了。
想着,他无奈轻轻一哂:“我不是去不了,是不敢去。”
“这有啥可不敢的?”贺景升莫名其妙,“那剧组会吃人呐?”
江阙并未理会他的戏谑,目光依旧望着窗外,指尖缓慢沿着玻璃、静静描摹着远处阑珊灯火的轮廓,良久才道:“你不懂。”
贺景升刚要问不懂什么,便听他既轻又缓地继续道:“有些人不见也就罢了,一旦见了第一面,心怕是就收不回来了。”
贺景升不禁一怔。
这话如果从别人嘴里说出来,他说不定都会因为矫情而笑出声,可不知怎的,那一刻看着江阙被窗外微光映照的侧脸,和那脸上认真的神情,他只觉得这句话里满是经年累月沉积而来的分量,叫人不敢轻易取笑。
也是在那一刻,他恍惚意识到江阙对宋野城的感情似乎并不只是他所想的粉丝对偶像的仰慕,而是一种他确实“不懂”的,更深也更复杂的情愫。
一时间,他竟觉得有些词穷,寡淡地张了张口,却愣是没能再劝说出什么来。
然而就在这长久的静默之中,江阙却忽然再度开了口:“不过我答应了庄导,过两天的杀青宴我会去一趟。”
听到这峰回路转般的一句,贺景升不禁眸光一亮,就好像为他这终于进步的选择而庆幸般,跟着打趣道:“哟,不怕心收不回来了?”
江阙看着窗外深深吸了口气,仿佛藉此下定了某种决心:“收不回来就收不回来吧。”
他偏过头来,就那么在背后万家灯火的映衬中露出了一抹浅淡释然的笑意:“那颗心本就是他的,交给他,也算是物归原主了。”
那是贺景升第一次在他脸上看见那般不加掩饰的向往,在那间崭新的、寓意着新生活的公寓里,在窗外透进的斑斓灯影中,绚烂得仿佛刹那花火,灵动得仿佛一场幻梦。
*
医院值班病房中。
宋野城静静听着这段自己未曾参与过的往事,就好像随着贺景升的叙述走进了那间新房,看见了飘窗边那个安静的身影,听见了那些犹如近乡情怯般、不知经历了多少犹豫徘徊才流露出的心声€€€€
“有些人不见也就罢了,一旦见了第一面,心怕是就收不回来了。”
“收不回来就收不回来吧。”
“……那颗心本就是他的,交给他,也算是物归原主了。”
这字字句句都仿佛细小的玻璃碎片,一点点在心头划过,渗透出丝丝缕缕的微苦与酸涩。
与此同时,这段过往里透露出的讯息又已经明示般让人有了极为强烈的不祥预感。
宋野城深深吸了口气,终于还是开口问道:“那天是11月13号,是么?”
贺景升点了点头,眸光已然凝重了起来:“那天他搬进新家,又第一次决定了迈出去见你的那一步,我那时候真的以为,那会是他新生活的开始,是充满希望的起点。”
但他万万没有想到,那个宁静的夜晚竟然只是一场梦幻泡影般的假象,是江阙最漫长的噩梦开启之前、命运恶作剧般的回光返照。
第83章 噩梦
2018年11月14日。
那天清晨, 当手机铃声响起时,两个聊到深夜才迷糊睡去的人谁都没有意识到,那竟然是死神发出的低沉吟唱。
在地铺上囫囵蜷缩了一晚的贺景升不耐烦地翻身捂住了耳朵, 压根就没去理会那扰人清梦的源头, 直到迷迷糊糊听见江阙微哑的嗓音接起电话说了声“喂”,直到手机从飘窗上“啪嗒”落地,直到他诧异转头,看见江阙步伐不稳地跳下飘窗、脸色惨白,才被吓得瞬间清醒,一骨碌从软垫上翻身而起:“怎么了?!”
那时的江阙就仿佛一个魂不附体又摇摇欲坠的纸人,仓皇蹲身捡起手机, 口中喃喃道:“我……我要回去一趟。”
贺景升几乎被这突如其来的情形给弄懵了:“回哪儿去?”
江阙慌乱地戳亮手机屏幕,颤抖的手指甚至一时间都没能分辨出哪个软件才是能买机票的那一个:“刚才……是交警电话,他说我爸……在高速上遇到了连环追尾。”
贺景升心里咯噔一下, 立刻追问道:“具体情况呢?”
江阙摇了摇头:“他没说……只说让我尽快回去一趟。”
那是交通事故通知家属时惯有的方式, 为免家属在赶去现场时因为过于慌乱而出意外,在电话里只会简单说明发生了事故, 却不会直接告诉家属伤亡情况。
那一刻,贺景升心中其实已经有了极其不祥的预感, 但是看着江阙那失魂落魄的模样, 他却知道此时自己能做的只有镇定,于是当机立断按下了他仍在翻找软件的手:“你别找了,我来订机票,你赶紧去看看有什么要带上的,拿上我们马上走。”
如果换作平时, 江阙一定会说“我自己回去就行”之类的话, 但那一刻他真的已经六神无主到了一定地步, 听到贺景升的话后,几乎是一个指令一个动作地点了点头,立刻起身去卧室翻找出了身份证件、钱包一类,很快便又匆匆回到客厅:“拿好了。”
“走。”贺景升立刻起身陪他出了门。
那天的一路上,贺景升能感觉到江阙一直都处在一种浑浑噩噩的状态中,对他试图宽慰的“不会有事”、“别太担心”充耳不闻,就好像五感都已经与外界发生了剥离,对周遭一切言语、动作,都迟钝到需要花上好几秒才能做出微许反应。
这种状态一直从出门持续到上车,又从登机持续到降落,继而在他们抵达苏城、打车赶赴高速事故现场的过程里达到了巅峰。
那天的苏城下着瓢泼大雨。
出租车开进高速入口时,雨刮器甚至都已经无法让挡风玻璃保持清晰的视野。
而就在那模糊不清的挡风玻璃后,副驾驶上的江阙一直攥着安全带、紧紧盯着前方,就好像已经有了某种强烈的预感,但却还紧绷着最后一根弦,等待着即将到来的判决。
随着车轮的匀速前进,大片闪烁的红蓝警灯终于若隐若现地出现在了远方的雨幕之中,而那光亮就仿佛恶魔的鬼眼,在阴霾的天幕下闪动着让人望而生畏的频率。
车子在封锁路段的警戒线外停了下来。
江阙像只提线木偶般拉动门把、推开车门,就那么顶着漫天瓢泼的大雨,一步步走向了前方地狱般的车祸现场。
那真的犹如一个地狱。
呜€€€€呜€€€€
嘀嘟€€€€嘀嘟€€€€嘀嘟€€€€
数不清的警车、救护车、消防车闪烁着顶灯,绵延数百米的路面上横七竖八地歪斜着几乎分不清首尾的、被挤压变形的扭曲车身,破碎的玻璃泼洒遍地,鲜红血迹在大雨的冲刷下肆意蔓延,勾画出死神魔爪般狰狞的纹路。
周围警察手中对讲机的嘈杂、消防电锯切割的噪音,伴随着警笛和噼啪雨声此起彼伏,又淹没在一浪高过一浪的、那些痛哭倒地的家属撕心裂肺的哀嚎之下。
惨烈至极。
那是连旁观者都忍不住心惊肉跳、几近窒息的景象。
而就在这景象的尽头,远方乌云积聚的苍穹之下,倾倒着一块足有几层楼高的巨型广告牌,巨幅海报里的宋野城眸光熠熠,与眼前哀鸿遍野的景象形成了无比割裂的反差。
江阙的脚步明显在看到那块广告牌时顿了一下,但紧接着他便已经无暇顾及其他,因为距离最近的交警已经踩着雨靴大步朝他走来,手中还拿着一块登记板。
“哪辆车的家属?”对方抬起雨衣兜帽下的脸,在周围纷杂的噪音里大声问道,“车牌号报一下!”
听到这话,走在江阙身后的贺景升意识到最终的判决终于要来了,连忙紧走两步挨到江阙身侧、扶住了他的肩头,试图借此给他一点微不足道的支撑。
然而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就在江阙好不容易才攥紧掌心、艰涩地报出江抵的车牌后,最先到来的并不是交警口中关乎生死的判决,而是一个令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的变故€€€€
侧前方不远处,一个原本被女警陪同着的女人突然发疯般冲了过来、在几人诧异的目光中狠狠甩了江阙一个耳光!
€€€€啪!
这声脆响愕然了全场。
“你满意了吗€€€€?!”
女人明显哭肿的双眼赤红地咆哮着,雨水混合泪水顺着凌乱的黑发和脸颊流下,瞪视江阙的眼神像是要将他生吞活剥:“你终于把他害死了!你满意了是不是€€€€?!”
“哎叶女士!”女警匆匆赶来将她拉住,“你干什么?”
江阙全然没有料到,最终的噩耗竟然会以这样极具冲击力的方式灌入耳中。
与此同时,贺景升已然意识到了眼前这个女人是谁,急忙横跨一步将她拦住:“阿姨,你冷静一点!”
“滚€€€€!”
叶莺恶狠狠一把将他和女警推开,疯狂的力道竟然让两人都没能站稳,紧接着“啪!”地又甩了江阙一巴掌,扑上去双手死死揪住他的衣领:“他到底哪里对不起你,到底欠了你什么?!你非要害死他才痛快!”
雨水顺着江阙凌乱的碎发滴落,被扇偏的脸颊迅速浮起了极为刺眼的红痕,甚至连嘴角都洇出了一抹血渍。
然而他的瞳孔却是凝滞的。
面对叶莺继续疯狂的撕打吼叫,他就那么硬生生挨着受着,打不还手、骂不还口,仿佛从最初的那句“害死他”落地开始,他就已经撞进了一个深不见底的噩梦,周围所有颜色、声响乃至痛觉都已不复存在,原地只徒留了一副空荡虚渺的躯壳。
叶莺仰头颤抖地瞪视着他,怒不可遏地喘息着:“明明一切都已经回到正轨了……明明你已经滚得够远了!为什么还要阴魂不散!”
江阙被她推得往后趔趄了一步,女警赶忙再次上前拦阻,贺景升死命挤进两人中间、强行扯开了她的手:“阿姨!这不是他的错!你冷静一点行不行?!”
这一次他不客气地用了蛮力,没再让叶莺挣脱开去,旁边的交警和女警也赶紧配合着把她拉住,终于将疯狂撕打的她拖开了几步。
然而大约是地面打滑的缘故,被拖开的叶莺还没隔开多远,忽地脚下一个不稳、陡然跌坐在地,“啪”地溅起了一片水花。
旁边两名警察连忙要扶,她却狠狠推开了二人的手,然后就那么披头散发、歪斜地坐在地上,朝江阙抬起了手指:“你……”
她费力地粗喘着,继而转头指向极远处那块倒塌的广告牌:“还有他……”
她转回赤红的双眼,那阴鸷的目光里像是淬了名为仇恨的剧毒:“你们都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尖利的嗓音穿透雨幕,以最狠毒的诅咒将早已遍体鳞伤的江阙锵然钉在原地。
那骇人肝胆的余音盘旋直上,犹如最残忍的利刃,划破了远方乌云密布的苍穹。
*
医院值班办公室。
整个房间一时间压抑无声。
贺景升的叙述稍稍停顿,像是有些难受般深深呼了口气,而后才叹息似的道:“其实我能感觉到,那天他之所以打不还手骂不还口,是因为连他自己都认同了他养母强加的罪名,他是真的觉得……是他害死了他爸,他觉得如果不是因为他买房,如果他爸不是为了去看他,就不会遇上那场车祸。”
旁边的宋野城早已红了眼眶,此时喉头艰涩地滚了滚,像是难以出声般、半晌未发一言。
就在不久前,当他从江阙口中得知黄毛坠楼的那段往事时,他还曾庆幸江阙终于愿意开口对他倾诉那些难过的记忆,让他终于有机会揭开那层拦阻在两人间的隔膜,为他分担疼痛、陪他疗愈伤痕。
但宋野城怎么也没有想到,原来那夜听到的故事还不过只是江阙沉重过往的冰山一角,是残酷剧集开场前微不足道的序幕,是大厦倾塌之初、坠落的那块渺小的碎砖。
此时听着贺景升的回忆,想象着那日倾盆暴雨中江阙心如死灰、失魂落魄的模样,他终于清醒地认识到在自己未能陪伴在旁的那些岁月里,江阙究竟经历过怎样彻骨的疼痛,承受过怎样绝望的煎熬。
那些打在江阙身上的、充斥着宣泄和迁怒的巴掌犹如刀锋穿透了时光的洪流,也狠狠割在了宋野城的心头,让他心脏阵阵紧缩,心疼得几乎快要喘不过气来。
左鉴清见他紧攥着桌沿的指节都已用力得有些泛白,忍不住抬起手拍了拍他的后背,跟着长长叹了口气。
但他犹记得他们让贺景升讲述这段过往的初衷是为了寻找江阙那些反常的根源,所以即便他此时心里也不好受,却还是保持了该有的理智,转头看向贺景升道:“后来呢。”
“后来……”